降临在河南的大雪,对无家可归的百姓来说无异于一场大难,近卫营的官兵全体出动,许平、余深河、黑保一集体上阵帮助清理道路上积雪。李自成前来视察的时候,看到大批的百姓正一脚深、一脚浅地蹒跚而行,近卫营的士兵竭尽全力的帮助他们,没有任何人敢于像官兵那样劫掠百姓。

    一直等到将近黄昏,许平才带着骑兵卫队赶回他的营帐,还带回了一个小男孩。

    “从雪地里捡到的,父母都冻死了,这孩子躲在母亲的怀里逃了一命。”今天上午在野外巡逻现这个奄奄一息孩子时,他父亲早已经冻僵,而母亲似乎刚死没有多久。看他们的装束也是逃难的百姓,不过不是闯营动员区的,而是从更北的地区逃出来的,零零星星地许平又找到了一些这样的百姓:“上次官兵来河南,新军还好,鲁军朱元宏部无恶不作,这次听说官兵又来了,好多离得很远的百姓也开始逃难。末将下令清野之后,更远一些地方的百姓唯恐官兵野无所掠,就去祸害他们的地方,不少人冒着大雪逃离家乡,有的往我们这里来了,有的则往直隶去了。”

    李定国的部队已经奉命北上搜索,如果百姓逃入直隶躲避兵祸也就罢了,如果他们奔开封而来,闯营的军队将提供给他们一些生活资料。

    以前李自成总觉得许平是前官兵出身,认为他不能体会底层百姓的痛苦,现在见他将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心中很是钦佩:“许兄弟真不像是从官兵那里来的。”

    “末将曾是黄候的部下,侯爷的教诲一直记在心里,大王请看,若是没有文臣监军,新军也是不扰民的,只是友军——诸如鲁军种种,新军对他们的胡作非为也是无可奈何。”

    李自成道:“话虽如此,但许兄弟能有这片仁心,便是很难得的了。”

    “大王认为末将是仁么?”许平苦笑一声,对这些百姓,许平心里有歉疚、也有感激:“若无这些百姓的相助,我们就是睁眼瞎,便是无本之木,而现在新军则是耳聋目盲;这些百姓供给我军的衣食,还让他们的子弟在我军中效力。现在新军大举前来,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烧他们的房子以困新军,若我再不尽力帮助他们,那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

    不过除去歉疚和感激,许平更有一种恐惧:“我军所以能在河南这里与官兵争锋,靠的就是百姓与朝廷离心离德,附我而不附官,若是我闯营祸害百姓,哪怕不如官兵;只要百姓不再支持我们,哪怕是两不相帮,我军的末日便算是到了。末将又怎么敢不战战兢兢,竭尽全力去讨好百姓。”

    “讨好!”李自成突然爆出一阵大笑声:“许兄弟的话深得我心,我也是一样。”

    “本朝太祖恐怕也是一样。”许平突然想起了朱元璋:“洪武朝初年,有官报告天下有匪,百官纷纷向太祖高皇帝献策治匪,太祖高皇帝勃然大怒,说盗贼不能扰乱他的大明,但贪官可以让他的社稷倾覆。”

    “听说高皇帝还有策,若是农民现官员贪污欺压百姓,可以自行将官员捆绑入京,有功无罪。”李自成说道。

    “是的,末将觉得高皇帝看起来是仁,其实也是畏惧,他见过起义者揭竿而起、排山倒海的样子,他唯恐这一幕会重演在他或者他的子孙身上。”许平想了想又补充道:“英明神武如唐太宗,亦会说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语,末将觉得他恐怕也是一样。”许平认为李世民这里面亦有后怕之意,虽然李世民不是农民军的领袖,但许平猜测见识过衣衫褴褛的农民奋起反抗时的李世民,在好不容易坐稳帝位后难免会想到:后世子孙若遇上这样的劫难,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度过。

    “那天大王和末将说起,此时若说没有异志便是欺人之语。”许平问道:“假如我们败了自然是一了百了,但若是侥幸赢了,大王打算如何治国?”

    许平的卫士们早已经离开,此时帐篷里只有李自成和许平两人,不过这个问题还是让李自成沉思良久,张口回答时,李自成显得有些不自信,语气有些迟疑:“我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对治国我一窍不通,不过若是我坐了这天下,我一定与兄弟们推心置腹,不贪图享乐,每天都出来做事不偷懒。这天下的百姓,先是三年免征粮,然后则是征一些,不然无法养兵、养吏,但是一定要尽量少征,若是有灾荒不但不能征、还要赈济。”

    李自成说完之后,自认为已经很周全,但却看到许平微微摇头,便问道:“许兄弟觉得我说得不对么?”

    “大王说得很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四十年前,我朝方是极盛之时;二十年前,当今天子登极之时,海内还有二百万官吏将兵向皇上誓效忠,士民竭诚拥戴。”当时大明的税源尚在,朝廷对全国的人事任免畅行无阻。就是有饥民聚集,只要如杨鹤般的一个书生赶去宣布朝廷会赈济,这些饥民就会自行解散。无论是官吏、百姓、甚至乱民,都信任朝廷。许平甚至觉得,不用说类似汉献帝的历朝末代君王,便是把崇祯天子继位时的形势交给大部分王朝中后期被军阀、权臣困扰的帝王,恐怕他们都会从睡梦中笑醒过来:“可是仅仅只有二十年,天下便烽烟四起,官兵出师,沿途百姓逃散一空,便是朝廷的县城都紧闭城门、严加防备。”

    “许兄弟想说什么?”李自成没有听明白这段话和自己的论点有什么联系。

    “我想说的是,当今皇上,他的所作所为高皇帝肯定是不同意的,甚至皇上的皇祖、父皇、先帝也都是不同意,但谁能阻止他呢?”这些日子来,顾炎武、夏完淳二人和许平说的那些话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一次次的治乱循环似乎没有逃离的可能:“今天接到那个冻死的孩子时,末将想过要在他父母葬身的地方立一块石碑,将来我军将士过往时,会知道若无河南父老的支持,我们就不能完成坚壁清野的计划。若真是天命在大王,这块石碑也可以流传后世,让后辈子孙们知道得天下的不易,告诫他们不可欺压百”

    “我想我明白许兄弟的意思了,许兄弟担心这石碑便像是朝廷勒立在县城大道上的那些铁碑吧?刚才我说的那些话,难道高皇帝就没有想到过么?”那些大明立给官员看的碑上刻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李自成觉得这东西没有用,如果真的建立新朝,上百年后很可能演变成一群地方官在碑前烧香祭拜,然后掉过头去继续征粮催赋。

    许平简要给李自成介绍了一些顾、夏的忧虑,把后者听的连连摇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李自成重复了一遍许平刚才说过的话:“治乱循环,以我看来是**而不是天命,但这个**却是无法避免的。一开始,高皇帝心存畏惧,善待百姓,高皇帝手下的官吏,或多或少也心存畏惧,偶尔有些出格的事也不会太过份,百姓可以忍;许多年过去了,一代人过去了,新的皇帝和官吏,对百姓不那么畏惧了,他们多收了一点税,百姓觉得尚且有活路就又忍了,新的皇帝和官吏庆幸之余,现这样做是可以的……如此一代代传承下去,官吏不断得手,百姓不停地忍耐,官吏对百姓的畏惧之心越来越淡薄,也没有如许兄弟今天这样的感激、愧疚之心。”

    “直到有一天,官吏们变得无所畏惧,也就到了百姓忍无可忍的时候了。大王建立的国家,今天互相搀扶着一起在雪地里前进的闯营士兵和河南父老,有一天他们还是会咆哮着厮杀成一团,”许平问道:“这是大王可以接受的吗?大王可以满足于给天下带来二百年的太平,然后陷入又一次的治乱循环吗?”

    “我当然不愿意,”李自成不假思索地答道:“浪里白条和六耳猕猴,这两位先生有什么心得进展吗?”

    “到目前为止,没有。”许平摇头道:“现在他们做过的事,还是前人都做过的。现在我们挣扎求存,百姓是我军能够幸存的根本,所以什么都好说,从大王开始、末将以及更下面的将士官吏都对此心知肚明,都心存感激、畏惧……我们若是败了,自不必说。但若是我们真的赢了,唉,末将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以后的官吏对百姓始终心存畏惧,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找到让官吏始终害怕百姓的办法……苦口婆心的告诫,随着老人渐渐离去,新一代人总是越来越胆大包天。严刑峻法的威胁,只是让官吏畏惧皇帝而不是百姓,迟早遇到一个像当今天子这样无所畏惧的。”许平本想说自古圣贤明主,从来就没有人找到过这种办法,凭什么闯营可以找到?但这种话似乎有些过于悲观,所以许平就忍住没有说。

    “让官吏畏惧百姓?”李自成也是一阵苦笑:“谈何容易。”

    “如果做不到就跳不出这个循环,大王无论奠下多么坚固的基业,都会被焚毁在下一次的战火中;大王无论建立怎么样辉煌的功业、都会化为飞灰。”

    ……

    英国,剑桥

    如饥似渴地读完刚拿到的书后,黄乃明和他的兄弟们又带着翻译跑去见校长,斯诺校长举着双手出来迎接他们:“尊贵的子爵阁下,您又来借书了吗?”

    “是的。”黄乃明把那本《论磁》双手奉上:“尊敬的校长阁下,贵校,真是一个令我大开眼界的地方。”

    校长把那本:“吉尔伯特先生,真是令人嫉妒的天才,现在子爵阁下想必已经能分清电和磁的区别了吧?”

    “是的,而且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们可以在一个圆球上生活了。”黄乃明感慨不已:“校长阁下,在我们大明,也有关于地球到底是平是圆的争论,我以前也是个水手,曾亲眼看到桅杆先于船体升起,但一直不明白为何水不会从这个球上流走,我们为什么不会掉到宇宙中去,现在终于明白了,正如阁下所说,吉尔伯特先生的天才,真令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嫉妒不已。”

    黄乃明说话期间,校长始终有礼貌地含笑不语,等翻译停下里片刻后,他才笑道:“子爵阁下,吉尔伯特先生对我们为什么能在这个球体上站立的解释是不对的。二十年来无数科学家反复试验,即使用最强有力的磁球,也不能让没有磁性的物体稍微表现出一点点的吸附力。显然,把我们束缚在地球上的力量并不是磁力。”

    “那是什么?”

    “我们还不知道,但这个力已经有了一个名字,我们称之为引力。想必子爵阁下已经在吉尔伯特先生的书中看到,他说假如磁力是均匀分布的,那么越多的质量就会带来越大的磁力。吉尔伯特先生提出的质量概念启了我们,有一个名叫胡克的年轻人猜想,任何有质量的物体都会拥有一种类似磁力的吸引力,那就是引力。”

    “胡克先生?”

    “是的,他比子爵阁下还要年轻,现在还不满十八岁,磁力试验虽然失败,但他认为吉尔伯特先生的猜想没有错,必然有一种看不见的力把我们和地球联系起来,并且延伸到整个宇宙,使我们的地球和月亮连在一起,更与太阳、还有其他的行星连接为一个整体,而这个力是只由质量决定的,只不过非常微弱,所以我们很难在周围找到证据。”

    “那就是说不可验证了?”黄乃明有些失望:“那怎么可以说是科学呢?”

    黄乃明的话让校长有些诧异,他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反问道:“子爵阁下认为科学是什么?”

    “我父亲曾经听一些到大明的欧罗巴人提到过科学,对我说过他对科学的理解:科学就是一种可证伪的陈述。比如‘今天伦敦下雾了’,就是科学陈述,先不可以是疑问句或是感叹句,比如不可以是‘今天伦敦下雾了吗?’或是‘今天伦敦的雾好大啊!’;其次是可以证伪,即是不是真的下雾了,我们可以检验,比如‘今天上帝降临伦敦了,但是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不是。所以既然胡克先生的猜想无法证伪,那就不是科学。”

    “尊贵的侯爵阁下的睿智,令我非常钦佩。”校长满脸都是震惊:“能够把科学用这么简单的语言概述出来,就是欧罗巴的科学家们都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而且我不得不说,侯爵阁下对科学的认识非常透彻,我完全赞同他的定义。”

    黄乃明微微一笑:“我父亲还说过,科学终有一日会变得异常强大,会让它的敌人都企图化妆成它。”

    “这个是尊贵的侯爵阁下在恭维我们了,而且实在太过恭维了。”校长微笑起来,仆人送上了红茶,宾主喝过后,校长又说道:“其实我们已经找到了验证胡克先生猜想的办法,意大利的伽利略先生明的天文望远镜,我的学校也刚刚成功地得到了一台,我们正用它重复伽利略先生的观察,计算木星和她卫星的度。”

    “这和胡克先生的引力又有什么关系呢?”

    “胡克先生猜想,引力会和两个有质量物体的距离成反比关系,这个猜想很好地解释了,为何彗星在远离太阳的时候,飞行的轨迹近乎直线,而在接近太阳的时候会被剧烈地扭转到另一个方向上。我们已经估算除了大行星的质量,如果真的存在这种力,并且真的是和距离成反比关系的话,那么我们可以现观测到的卫星角度与我们的计算结果精确吻合。”校长问道:“刚才子爵阁下的科学论述已经被证伪了,今天伦敦没有雾,晚上我们会去继续观察木星,尊贵的子爵阁下可愿一同前去看看?”

    “求之不得。”黄乃明站起来谢道:“真不知道该如何答谢校长的款待。”

    “若是有一天我去大明,子爵阁下便可以招待我了。”校长笑起来:“或者,子爵阁下见到护国主的时候,可以为我们美言几句,我们想成立一个科学院,记录和继续我们的这点小小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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