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每当许平想起这些内部矛盾,他心里就是一团乱麻,从感情上讲,毫无疑问许平和孙可望、李定国更亲近,而且就是他本人对放弃手里的兵权和利益也有不舍之情。

    “许将军愿意不愿意对我们讲讲你的想法,”顾炎武看着许平的眼睛,问道:“如果许将军不愿意与我们坦言,那也没有什么,所有人都有不愿意讲的心里话。”

    许平轻轻转动着手指中的茶杯,把它在桌面上一连转了很多个圈才缓缓开口:“常常有人对我说,我已经功高震主,我已经让很多人嫉恨,我的敌人不仅仅存在于明廷中。而兵权是我唯一的护身符,只要我一天不放弃兵权,闯王就会对我以礼相待,闯王身边那些不满我的人也会对我笑脸相待。两府的政权也是一样,只要我还有这些,那么我就会有很多追随者,如果有人要对我不利,他们就会通知我、保护我,不会看着我被人害死。若是我放弃了这些,哪怕闯王因此知道我忠心耿耿,那些早对我不满的人也会有机会来害我,若是我放弃了兵权,我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听起来,许将军对闯王也称不上忠心耿耿嘛,”顾炎武耐心听完后,说道:“老夫听说,忠臣都是无暇谋身的。”

    许平苦笑一声:“我从来就不是忠臣,无论在明廷时还是在闯营,我都是要先保自己的命。在明廷那边的时候还好些,不太懂这些事,而到了闯营时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人了。我知道要对同僚表现得客气,要让跟着我的人有真正的好处。”虽然时间不长,但许平觉得自己变了很多:“不过闯王待我不薄,解衣推食。我已经叛变过一次,而且是背叛朝廷、侯爷,与之前的长辈同僚交战,要是我再无缘无故地背叛闯王,那以后人会如何看待我?”

    “许将军都是叛贼了,还担心别人怎么看待你么?”顾炎武闻言大笑起来,他指着边上的夏完淳:“至少要像我们这样隐姓埋名,才算是在乎祖先名声,后世评价吧?”

    “是啊,当初背叛明廷的时候我也确实就是这样想的,我曾以为我可以毫无顾忌地为所欲为,但其实我现我还是在乎别人是怎么看待我的。”许平心中有许多感慨,他希望他的部下能够尊敬自己,百姓能够爱戴自己:“我很羡慕侯爷的名气,以前如此,现在更加的强烈。无论如何,后世的史书上总归是会有我一席之地的,评书和戏剧里,也会有我的演绎,我希望在后人的眼中,我还是会有一点点好的样子。我希望后代的书上,不要把我写成吕布一样的人,会说许平这个人,虽然背叛过,但是并不是背叛成性。虽然杀过人,但也救过人。既是把我描绘成无恶不作的恶棍,也能为我出一声感叹,说这个人身上也还有那么一点点可取之处。”

    “许将军不希望被写成一个混世魔王么?一个战无不胜,人人都畏惧,所向无敌的人,不好么?”顾炎武问道:“秦皇汉武、成吉思汗,他们一生杀人如麻,可是据老夫所知,也有很多人在称颂他们的功业,打下了大片的疆土啊。”

    “我不希望,”许平摇头道:“虽然已经不可能了,但我的愿望始终是想成为侯爷那样的人,史书上会说我对百姓很好,救过很多很多人的命。我希望因我而活的人,远远过因我而死的人。”

    “这就是老夫为什么要来投奔许将军。”

    “也是我的理由。”顾炎武说完后,夏完淳亦击节叹道:“许将军虽然不是圣人门徒,但服膺的是圣人的学说,我们的志向就是为万世开太平,而不是追求今世的霸业。”

    “老夫常常想,作为圣人门徒,我最想要的是什么?”顾炎武微笑起来:“应该是千古留名,当然不是恶名,所以现在老夫要隐姓埋名。其实这个愿望很多人都有,朝廷很多御史直言犯上,为的就是能够留下一个好名声,不过这种幸进的行径为老夫所不取。一个真正的好名声,应该从为民请命中得来,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比如王安石,才华横溢,一心要辅佐天子开辟盛世,可惜最终却害民扰民,更激起前宋党争耗尽了国家元气,以致数十年后有靖康之恨。所以老夫年轻时的愿望,是能像王阳明那样为国出力,以致名传后世。”

    听到这里许平忍不住插话道:“顾先生,您不是一贯看不惯心学么?”

    “阳明公的心学老夫确实看不惯,术业有专攻,王阳明兵法韬略那是很了得的,老夫一辈子拍马也是绝对赶不上的,不过并不是兵法好的人说什么都对。项羽、韩信,哪怕成吉思汗这样的混世魔王兵法韬略如何?但他们若是写儒学,能写成什么样?”顾炎武摇了摇头,显得有些遗憾:“老夫年轻时曾经读过兵书,也想像阳明公一样去建功立业,不过老夫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很快就明白自己根本没有那个资质,不必枉费心机了。所以老夫想另辟蹊径,老夫仍然想为天下谋利,为万民造福,以致青史留名。”

    “所以顾先生来在下这里,劝在下不要滥杀无辜,对吧?”许平问道。

    “是的,老夫的志向很大,希望能够开辟万世太平,若是能够达成便是留不下名声,也算不枉平生了。”说道此处,顾炎武和夏完淳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样子:“若是只是像法家那样想宰割天下,那今天老夫就会对许将军说:自古神器无主,唯有德有利者得之,许将军若是能成就霸业,那便是背叛了朝廷又如何?连朝廷都能背叛,那背叛闯王又算的了什么?只要许将军能结束乱世,那就是欺心又如何?怎么样,这番说辞还算有力吧?”

    “说得在下心旌动摇,”许平笑道:“既然如此,顾先生到底打算对我说什么呢?”

    “老夫想说的是,当初许将军初次见到我们时,曾对我们二人说,希望能够结束中华的治乱循环,希望能够让华夏的后世百姓再也不要遭遇乱世。而现在新一轮治乱循环的兆头已经出现在许将军的身边了,许将军如果按照历代霸主的老路行事,不知道最后是不是能够取得天下,但即便能够取得,也不过是走老路而已。才有了一点利益就开始你争我夺,就开始视同路如仇寇,担忧有才能的人会对自己构成威胁,日后功业越来越大,人才却越来越少,位置越来越高,同伴间却越来越互相提防,最后自相残杀。这应该不是许将军的本愿吧?”

    “不是,”许平断然说道:“我明白顾先生的意思了。我会努力和闯王、和同伴推心置腹,消除猜疑。”

    “仅仅许将军自己一个人这么做未必有用,历代乱世之中,那些有善念的人往往都没有好下场,成为失败者,身死族灭,为天下人所笑,被称为妇人之仁。”顾炎武进一步追问道:“许将军你可明白,既是你不这么做,别人也可能这么做,而你死了之后,治乱循环仍然不能结束,你只是成为了霸主成就功业的踏脚石。”

    “我很明白,”许平点头道:“但我的志向也很大,和顾先生你的一样大。我希望能够作为结束治乱循环的人被载入青史,若真能如此,确如顾先生所说,不枉平生。”

    “而且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达到我们的志向,如果这么容易就能做到,那也轮不到我们来做了。”顾炎武继续给许平泼冷水:“也许穷尽我们一生,我们仍然找不到这条路,许将军会被后世嘲笑,被史书记载成一个愚蠢、妇人之仁、背叛成性的败寇。许将军你可明白,你愿望达成的机会仍是万中无一,即便你放弃了王霸之路,放弃了今世的功业,付出了这样的代价,换来的仍只有虚幻。”

    这次许平沉默了很久,不过他最后仍点头道:“或许治乱循环是不可逆转的天命,是中华永远不可能摆脱的宿命,不过我希望它不是,我不相信它是,所以我不想闯营走上这条老路,更不要说由我的手来开启这扇门。”

    ……

    赤峰

    这二十年来林丹汗可以称得上是意气风,喜峰口之战前,林丹汗几乎是一无所有,盐、铁领土上均无产出。因为信仰问题,林丹汗和蒙古各部也闹得很僵,明军他是肯定是打不过的,而后金虽小,但也能把他撵得乱窜。东面的科尔沁蒙古,因为坚持和后金联姻、结盟政策,不但林丹汗啃不下他们的领土,反倒有被对方侵略的危险,而南面的朵颜蒙古等部,也先后投入后金的怀抱,让林丹汗有累卵之危。

    但喜峰口一战后,林丹汗突然现一夜之间他所有的强敌都被镇东侯消灭了。后金最杰出的领袖和最精锐的部队尽数覆灭,老仇家科尔沁蒙古的头人、他的几个儿子和部落中的五千骑兵一同覆灭在关内,漠南蒙古的仇敌也被镇东侯一网打尽。

    和明廷不同,镇东侯似乎对林丹汗的实力不屑一顾,这固然让林丹汗感到耻辱,但他也承认这其实是最大的幸事,因为镇东侯的这种看法无疑给明朝君臣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喜峰口大捷后大明朝野一片欢腾,认为北方的威胁已经解除,明廷的北疆恢复安全只是时间问题。在这种情绪的影响下,明廷执意不由镇东侯继续主持对后金的最后一击,名震天下的福宁军被遣送回南方,而他们的领袖镇东侯则被留在京中。

    不出数年,即使没有福宁军的参与,辽中平原仍然回到了明廷手中,为了加紧对后金的军事进攻,明廷还让林丹汗这个被镇东侯认定没有军事才能和军事实力的家伙参与。通过与明廷的军事合作,林丹汗得到了不少急需的武器装备,而且趁机大大扩展了自己在蒙古各部中的实力。

    崇祯六年,在得知镇东侯交出兵权赋闲后,林丹汗做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抉择,那就是接受后金的投降——向他本人而不是向明廷。林丹汗还放弃往昔的仇怨,不但和阿敏结拜为兄弟,还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了他。

    穷途末路的阿敏,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还有之前妻子给他生育的孩子之后才迎娶了林丹汗的小妹妹。蒙古和后金联军大败明廷的关宁铁骑,夺回了辽中平原。为了证明对林丹汗的忠诚,阿敏放弃了所有在辽东的领土,带领后金余部攻入朝鲜,这样林丹汗终于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盐、铁产地,还有宝贵的粮产地,这些领土让林丹汗摆脱了游牧状态,建立了一支能够和明廷长期抗衡的、装备精良的军队。

    在达成这些成就后,林丹汗不止一次地在部众前嘲笑镇东侯的短视,当年来自镇东侯的蔑视被他引为奇耻大辱,现在总算可以十倍、百倍地予以回报。当然,自从林丹汗听说镇东侯的次子到晋军中效力后,他就再不曾攻击过山西。

    这种得意持续到崇祯二十一年明廷重新启用镇东侯为练兵总理,当林丹汗得知这个消息后,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猖狂了,懊悔地说道不应该在松锦大战中把明军打得全军覆灭。若是明廷还有凭借其他力量收复关外的希望,林丹汗认为镇东侯不会得到复出的机会。

    此后的两年来,林丹汗一直非常谨慎地维持守势,停止对明军北疆的攻掠,这让内部的少壮派非常不满意。一直有人在暗中责备大汗太胆小了,因为停止了掠夺,蒙古各位头人的收入都大大减少了,囊中羞涩让这种责备声变得越来越大。

    每次听到这种质疑声时,林丹汗都懒得去加以理会。“这些年轻不晓事的孩子们啊!”林丹汗手下的这些少壮派都是在与明廷二十年的战争中长大的,他们总觉得明军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每次都会败在蒙古铁骑的手下:“他们根本不晓得黄侯的厉害。”林丹汗可是镇东侯崛起过程的目击者,战神般的后金老汗、还有他那不可一世的继承人,个个都是镇东侯的手下败将。林丹汗也曾研究过镇东侯的征战之路,镇东侯亲自领军的第一仗,就带着八百人击溃了六千后金兵,还砍下了五百多级。不要说从前,就是现在林丹汗估摸着自己遇上了当年的后金军,六千对六千也多半是自己的级被后金老汗或是他的继承人砍了去。而黄侯当时手下的装备,恐怕还没有现在自己亲军的装备精良。

    随着新军的建立,明廷也在其他军队中试图复制镇东侯的军队,今年林丹汗就从北方明军边军中购买到一些燧枪,这种装备的威力让林丹汗看得瞠目结舌——这种武器到底黄侯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与保守的林丹汗一样,妹夫阿敏同样坚决反对再与明军交战,阿敏认为消灭更多的关宁军只是为新军腾出与蒙古作战的地方。为了保证不与镇东侯的新军交战,阿敏认为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地爱护关宁军,一定要确保关宁军的生命安全,只要一天与蒙古大军在前线对峙的还是关宁军,林丹汗和阿敏就认为自己还是安全的。

    不过现在局面有了新的变化。

    横空出世的许平,那个厉害的镇东侯教出来的一样厉害的大弟子,居然投奔了大明内部的叛军。两年来不但新军迭受损失,而且连带着将明廷山西、河北的军队一并予以重创。

    听惯了老人陈述镇东侯厉害无比的少壮派们,看到新军的失败后变得更加不满,能够被农民军这种乌合之众打得溃散的军队到底能够厉害到哪里去?

    而在西面,被明廷倚为柱石,和蒙古结下数百年深仇大恨的秦军,也被闯军一而再、再而三地击溃。如今他们不但不能像以前那样在蒙古大军入寇时驰援山西、河北,就是坚守甘陕都变得吃力。

    今天,林丹汗给远道而来的妹夫阿敏接风后,私下里也谈起了自己的想法:“此番明廷倾巢而出,镇东侯让十二营新军尽数南下讨伐他的大弟子去了,我觉得这倒是个机会啊。”

    河北军不久前被许平打垮,现在明廷京师附件的城市连守城部队都凑不齐了,这对于不擅攻城的蒙古大军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林丹汗的手下蠢蠢欲动,就连林丹汗本人也开始心动了:“谁也不知道那个许平还能坚持多久,如果我们能趁机去南朝狠狠打一次草谷也不错啊,尤其是那种燧枪,我们买到得太少了,可能还是去抢一把来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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