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辰看着那块精美的刺绣,也是有些心旌动摇,为大顺江山效力这么多年,要是能风光成亲也算是有所补偿。

    “这块就给嫂夫人拿去吧,下聘的时候亮出来,也让街坊邻居们都喊声好。”张舒博笑嘻嘻地把它又放回包袱中,下面还有不少莫说北京平民,就是大顺官吏都未必拿得到手的好东西,有东海的龙涎香,两颗海南珍珠,还有上好的江南茶叶,这都是张舒博从不同走私船上顺手牵羊拿来的精品(这种货色几乎一到港就会被等候在天津的高官属下买走,以极高的价格流入黑市。),当初胡辰两次冒着新军的弹雨把他背下火线,今天他总算是有机会报答一二了。

    张舒博脸上露出神秘,压低声音问胡辰:“老哥可知道这块绣是谁的么?”

    “谁的?”

    现在走私船越来越少,张舒博告诉不少朝廷大员都有关系户一天到晚在天津等着,一旦有新船到达,他们就会一拥而上把里面的货物瓜分,上次那艘船中的那点苏绣被李建泰阁老用等重的金子买下,前明时期李阁老就有五十个妾,大顺开国后又讨了几个新宠,丰年过节光是家里做新衣服就需要大量的江南刺绣。

    其他的官员、豪门,虽然现在是战争但是也不愿意委屈了家中女眷,上次丞相庆生,朝中文武送去的琳琅满目的贺仪,张舒伯偷偷留下又刚转送给胡辰的珍珠就是从大内采购手指缝里漏出来的,其中一百颗最大的被高后赐给了给丞相。

    “我们需要机器和军火……”胡辰想起许平曾经对他说过的,虽然大顺已经开办了自己的军火生产工厂,走私的数量在明军的封锁下日益下降,不过有总是比没有好:“很久才会有一艘船偷渡成功吧?”

    “就是很久才会有一艘船偷渡成功啊,”张舒博知道胡辰在想什么,而他身为海防守备,走私贸易正是他负责的头等重要事务之一,对胡辰的顾虑不以为然:“大军每日在前线消耗的弹药数以万计,这两个包袱就算装的不是织物而是硝石,又能济得了几个人?归根结底还是要靠我们自产啊。”

    说完张舒博不由分说地把包袱推到了胡辰面前:“老哥就别多想了,几十万大军的胜败岂会是这一个包袱决定的呢?”

    虽然靠着这个肥缺捞了不少油水,但是张舒博自认为还是尽心尽职的,他一丝不苟地检查海防、疏通航道,从来没有在军务上疏忽大意过,前几天他刚刚绞尽脑汁地想出办法把明军沉在港边的铁甲舰打捞了起来,上面的两门超级大炮也都被他小心翼翼地取下来用以加固堡垒,还报请天津巡抚一定寻找能工巧匠设法修复。

    现在顺军的工作效率是前明时期无法相比的,在短期内他们大概也不会堕落到明末的地步,而且张舒博还总听巡抚和其他官员们讨论历朝的往事,南明的中兴很可能是昙花一现,大顺开国近十年,人心已定,按照以往的惯例看,战争不可能在短期内结束,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南北割据;就算南明出现了为历朝历代所难得一见的真正中兴,那么以北顺新开国的势头,战争的结局可能也不是一代人能看到的,一般就是衰落到极点的朝代都能依靠半壁江山支撑个几十年。

    在胡辰离开前,张舒博又请假陪着他逛了逛天津城,这里云集着北方大量的商贾,西部的藩王也有专人来这里为王府采购,每次走私船成功潜入塘沽后,天津就会热闹得如同过节一般。有特权阶层背景的商家把购来的货物加价卖出,然后再一层层转手,尽管如此,商人们仍然兴高采烈地运走这些奢侈品——随着到江南陆路贸易路线的中断,这些东西在任何地方都能卖个好价。

    回到北京之后,胡辰一边忙着下聘尽快完成所有的婚事流程,一边还抽空去看了几个留在京师的老战友,其中一个在北京火药厂监制火药,他听说胡辰要成亲后立刻拍胸脯表示能提供一批火药给他制造爆竹——为了节约火药,大顺已经下令停止燃放烟火。

    对这个禁令胡辰也有耳闻,不过这位战友认为他过虑了,虽然平民没有放爆竹的权利,但是大顺高官娶媳嫁女、或是庆生过节时,总是会放上一通的,胡辰怎么也是从河南就从龙的老人,只要排场不太大没有人会计较:“胡哥,每天药厂都是成千上万斤的火药,你就是用个几十、一百斤,难道就会耽误了大将军的事吗?难道你觉得少了几斤药,十万大军就会为此影响胜败吗?大将军就缺这几斤吗?”

    那个人觉得胡辰如此设想简直有看不起许平的嫌疑,居然认为区区几斤火药就会左右大将军的胜败。而另外一个工房的人则表示他可以让手下的工匠加班加点给胡辰把爆竹做出来,一定能抢在他成亲前完成,这个厂是负责生产纸包定装铅弹的。

    目前许平正见缝插针地训练他的新兵,胡辰知道前线的训练耗费也很大,但是枪炮厂的老战友也见过世面了:“现在都这么做啊,上次主上寿辰,丞相府就下令造了三天的烟火,我这次也就是让几个匠人加两、三个班罢了,不耽误事,而且往死里说,这点子弹又能练出几个兵来?大将军手下几万雄师,还欠一、两个新兵么?”

    ……

    胡辰回到安徽向许平报道时,顺军刚刚又击退了明军对江淮地区的几次试探性攻击,在许平看来对方的攻势并不猛烈,今年他一直有余力继续在后方训练他的补充兵。

    在听完胡辰关于天津走私的如实汇报后,许平叹了口气,天津巡抚那里他完全插不上手,而如果要朝廷出惊人的高价购买军事物资的话也很难说过去——许平不是三岁小孩,他现在也知道凡事官买都会有损耗,如果想让走私商贩冒更大的险走私机器,那利润就得比他们现在从事的行当更高,这就意味着朝廷要拿出惊人的经费来。现在正经的大商人现在都不愿意和北顺做生意了,而且很在意重要军事物资的流向,虽然许平不是很理解他们为什么有钱不挣,但总之进口变得很困难。

    “无论如何也要进口一些机器,”从南方传来的信息看,齐国公治下的机器对生产发挥了越来越大的作用,许平沉思着打算给丞相府去信,如果朝廷不愿意拨款,他打算从军费中拿出一笔钱悬赏把机器输入北顺的走私商,而且许平觉得如果派自己信得过的人去办,或许中间损耗还能少一些:“军中也有不少工匠,至少我们拿在手里看看,看能不能仿制。”

    胡辰把张舒博献给许平的布放在他的眼前,几年来许平一直和将士同甘共苦,上面所赐都缴入军库,这次看到布匹后许平想也不想地说道:“送去军需官那里吧。”

    “大人,”胡辰劝说道:“大军也不差这两匹黑布吧?”

    “是不差,”许平点点头,当初领着长青营通过山东时,他拿几位大侠给的金银礼品时也不认为新军会差这点东西,派遣部队给大侠队伍保驾护航的时候也不认为新军就差那点兵——尤其是当时还没有和敌人遭遇:“但总归是两匹布,不是一点儿分量都没有。”

    “只是若是大军战败,我要负担最重的责任,我已经不堪重负了。”许平向着那两匹布点头示意一下:“我背不动更多的责任了,多一点儿也背不动了——把它送去军需官那里吧。”

    胡辰离开后,周洞天带着一人前来拜见许平,这位是朝中兵部派来押送军饷的,上次一个报了些损耗,被许平派亲信上京一直闹到李自成御前丢了官,这次丞相府干脆派兵部侍郎来押送,相比单子上的数目实际运到的东西没有太多短少。对此许平心里很是满意,可见凡事只要认真官员就不敢伸手,至于那些一点点的短少,许平也就不打算计较了,他琢磨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

    “军中粗茶淡饭怠慢了。”许平客客气气地对押送官说道。

    “不敢当,”兵部侍郎一鞠倒地:“大将军才是真辛苦。”

    “我还不是大将军呢,是浙直鲁军务总督。”说道此处许平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归于他名下的浙江丢得干干净净,另外一个南直隶也有大半在明军手中,让他这个官衔听起来颇有讽刺意味。

    来人先是谢罪,然后环顾左右无人,便在临行前偷偷告诉许平,大学士李建泰总在顺王面前说许平坏话,说他金银无所取、美眷无所藏,其志不在小。吞吞吐吐地说完这些话以后,这位兵部侍郎大人还要许平小心提防,不要被小人陷害。许平谢过了这位京官,但表示他凡事出于公心,对朝中诸位大人的批评也是抱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

    押送官离开后,周洞天站在许平身边深深地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再次劝说道:“大人,有道是:三人成虎。”

    “我不会送仪金给他的,前方战事正酣,钱只恨不够哪里有余?此事不必再说,”许平埋头看着各路顺军的报告,想到自己的奏章可以畅通无阻地送到李自成眼前许平就对这些京官毫无惧意,头也不抬地答道:“主上与我君臣无隙。”

    “大人有多久没见过主上了?”周洞天大声质问道。

    “在河南的时候我也总是和主上分军作战,主上知我甚深你不用瞎担忧,再说我早有功成身退之念,到时候我辞官告老,又何惧人言?”许平不再与周洞天多言,他相信自己和李自成的交情还是够用一段时间的,而且现在局面如此紧张,许平也不信那些朝中的官员会找自己的麻烦。

    ……

    出任大顺兵部尚书的张缙彦日子过得并不是太顺心,那些顺王的从龙之士可不比明朝的武将派头大多了,至于许平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但凡有不合他心思就要向李自成告御状。

    从江淮回来的兵部侍郎傍晚抵达北京,顾不得回家休息就来向张缙彦报告此行的过程,和张缙彦预料的一模一样,许平依旧坚持着他吃独食的本色,丝毫不打算和兵部分享好处。张缙彦并不指望许平向前朝那般五成、六成地把军饷往兵部送,甚至连一成都不指望——毕竟这是新朝肇始,而且许平和顺王也称得上是刎颈之交,只要许大将军稍微意思一下,让张缙彦知道大将军心里有他这个人、记得兵部为他鞍前马后地效劳过就行。但是许平就能贪心到连这么一点点场面上的银子都舍不得吐,现在还用得到兵部的时候都这样悭吝,张缙彦又怎么能指望日后许平会出力……哪怕是出一言相助呢?

    “兵穷军困,士卒皆面有菜色,而许将军左右亲信夜夜笙歌,许将军还特别招募了三千多女兵,令她们穿上明军军服歌舞以助酒兴,喝到酣处时,许将军左右皆作猛虎状、各自捉一女回营,谓之曰:擒生捉俘……”侍郎绘声绘色地给张缙彦讲着他在江淮军营中的见闻,直把后者听得怒形于色。

    “无耻鄙夫,怪不得连番大败,连南京都丢了。”每次张缙彦一想到许平手握十几万大军、每岁拿走朝廷几百万两的军饷和军费,却一文钱都不愿意吐出来让别人也喝口汤时总是会怒不可遏,而且张缙彦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许平的骄奢淫逸还是超出他的想像:“这鄙夫!难道就一点不懂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吗?”

    虽然从历史上看,一直败退到只剩下数省的王朝就算是中兴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不过张缙彦还是挺生气,要是任由许平这样胡搞下去,说不定大顺就连山东都保不住了,那到时候自己也要被顺主和丞相责备。

    当张缙彦问道军心士气是否还堪维持时,他的副手马上报告道:“下官走访各营,将官们一听说下官是奉大人之命前来的,无不欢呼雀跃,大人严正之命播于三军,官兵人人都说多亏有大人在朝中筹措,他们才能免于饥寒。”

    “呵呵。”张缙彦微微摸须,脸上忍不住露出自得之色,这几年为大顺勤恳效力,各路军马都变得很尊敬他(张大人有很多眼线、还有副手和兵部大小官员,他们都众口一词地指出了这点。),一开始张缙彦还有点不自信,但是几年下来这种话耳朵都快听出茧来,他才发现自己真是人才,无论在明在顺都称得上是深得军心。

    “从前朝开始,大人的兵部就是万斤重担一肩挑,一个部干的差事比其他五个部加起来还要多上好几倍,可是其他各部都乱成一团,唯有大人的兵部是井井有条。唉,要是崇祯爷重用大人,主上能不能坐上金銮殿……”

    “胡说!”张缙彦脸皮一绷:“主上乃是真龙天子。”

    “下官妄言了。”侍郎连忙跪下来冲着张缙彦磕了三个头,等张缙彦气消了之后又爬起来:“要是主上让大人当这个丞相……”

    “胡说!”张缙彦又是一声斥责,不过显然比刚才那声要平缓得多——其实刚才那句他也不过是拿腔作势罢了。

    “下官妄言了。”侍郎又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再次其身后小心地凑到张缙彦身边秘报道:“下官打探到件事,许将军送了上百万两的银子给李阁老。”

    “哼。”张缙彦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笑,心里却是惊惧不已,李建泰是张缙彦目前最希望取而代之的人物,要是许平和李建泰结成同盟,那他何时才能取而代之,并进一步踏上丞相的宝座呢?

    ……

    “兵部属官巡视江淮时,将士们一见到他们就奔走相告,说是丞相又派人来劳军了。”牛金星昂首阔步地在前面走着,张缙彦弯着腰亦步亦趋地一路小碎步跟在他背后紧跑,再后面则是同样满脸谀笑的兵部侍郎:“闻知丞相在百忙之机仍派人劳军,将士们无不感激涕泣,发誓以死相报。”

    牛金星笑呵呵地听着,以前只是个不得志的举人,还因为得罪同乡缙绅被下了死牢,当时他十分消沉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进入闯营后兢兢业业,但也常有疏漏,虽然竭尽心力地辅佐李自成,但也常有对局势束手无策的时候。结果知道现在牛金星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天生治理大国的奇才,自从他当上丞相后,大顺国力蒸蒸日上,虽然前线因为军方无能而节节败退,但是在自己的领导下总能及时为前线弥补上损失,虽然失去了大片的领土,但是户部报告赋税增加了、兵部报告军力强盛了,而且民生更是一片喜人,到处都在传唱歌颂顺主和牛丞相的歌谣,连那些桀骜的藩王们也都对牛金星的才能交口赞誉。

    “丞相经天纬地之才,古往今来也没有第二人能比得上了吧?”张缙彦用充满感情的语气歌颂道。

    “呵呵,”早在七、八年前牛金星刚入北京的时候就曾听到这样的赞语,那时把他吓得跳起来,面色大变连连摆手说愧不敢当;四、五年前的时候,牛金星依旧感到刺耳,也会认认真真地说到:他认为至少萧何足能落他两条街出去、诸葛孔明也至少能落他一条半街;但现在,牛金星只是礼貌性地说上一句:“汉太祖的萧丞相,难道很差吗?”

    “哪里能和丞相比啊?”张缙彦大为惊诧地说道:“丞相马上能辅佐主上平定天下,马下能为国家开太平之世,萧何何人,岂能和丞相相提并论?西楚霸王不过一无谋莽夫,更无前明三百年之深厚基业,不数年丞相谈笑间扫灭之;而萧何外有函谷之险,内有关中沃野千里,攻打一无谋之项羽,尚且搞得国穷民困,以致汉太祖欲求四匹同色之马亦不可得,而丞相逢大灾之年,在中原四战之地且屯且战,入京以来,三年免征收四海之心,亿万欢颜,仍能总群臣,整纲纪,服强藩……萧何何德何能,能与丞相同列?”

    牛金星仰天哈哈大笑,志得意满之至,虽然南方传来越来越多的烦心事,不过张缙彦的这一番话如同春风将他心头那些阴郁扫除得干干净净。

    可是等张缙彦开始汇报江淮顺军的实情时,牛金星的这份好心情很快就消失不见,许平军中贪腐而行、兵骄将惰,比他最初想像的还要严重上十倍。之前已经都很多人弹劾许平克扣军饷、任用私人、包庇逃将,但是牛金星不用李自成说就主动替许平把这些弹劾都挡下来,因为他一直认为现在是朝廷用人之际,许平就算再贪也是小节,与打败明军相比并不重要。

    但许平显然辜负了牛金星的一番苦心,不但逃回江北,而且还拒绝反攻山东沿海,每天都躲在军营中白昼宣淫,猖狂到连兵部堂官的耳目都不避了。牛金星开始怀疑自己当初在李自成面前帮许平瞒下那么多罪行是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贪腐不是大问题,只要能打胜仗一起都好商量,但是贪腐到每岁花朝廷数以百万计的军费,却只会呆在军营里享乐那就得另当别论了。

    “下官还听说一件事,李阁老向许将军讨要纹银百万。”一直小心在观察牛金星脸色的张缙彦觉得火候已到,于是就图穷匕见。

    “哦?”牛金星的脸色果然如张缙彦预料的那样沉下来,谁都知道许平和牛金星有矛盾,李建泰向许平讨钱中的政治含义真是再明显不过——他主动要求成为许平在朝中的同盟。

    “许将军怎么说?”牛金星冷冷地问道。

    “这个下官可就不知道了,这事也是下官凑巧得知的,”张缙彦早就想好了答案:“不过这两个月来,好像李阁老没有再说过许将军的坏话吧?就是有也是不痛不痒的。”

    牛金星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身后的张缙彦用一种满含着羡慕和嫉妒的目光看着他身上的丞相官袍,在心里想着:“你一个出仕都不曾出过的小破举人,岂是李阁老那种庶吉士的对手?我们这些有大学问的中举人做官,你太差所以只得落草为寇,结果明祚断绝、王朝兴替,阴差阳错地被你抢到了丞相的位置……要是我不帮你一把你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无论如何也得让你和李建泰拼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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