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遭,明军不光是停了下来,更是将原本在队列中受长矛手保护的火铳手派到了最前列。这显然是要对清军的队列展开射击,以便于在肉搏战爆发前先一步对清军造成杀伤。这样的战法,杨名高亦是如此,甚至他早在整队列阵之初就将火铳手安排在了最前列。可是,问题在于,这是一百步左右的距离,明清双方普遍列装的鸟铳的有效杀伤距离根本达不到!
不祥的预感伴随着明军军官们“装填、瞄准、射击”的一系列口令的传来,伴随着百步左右的硝烟腾起,伴随着砰砰的射击声如暴雨落在了那琉璃瓦上,终于在他的眼前成为了事实。
一眼望去,最前排的清军火铳手约莫有十数人应声而倒。有的是被打伤的,躺在地上不住的哀嚎;有的,则没有了半点儿动静,从他这个角度很难看清楚到底是被打昏了,还是直接被击毙当场。
“这!”
这样的距离,竟然还能够达成有效杀伤,杨名高当即就明白了一切。只是没等他做出反应,明军已经开始了第二轮射击,当即便又是数十个清军被打死打伤。
明军的射击速度较之清军更快,这是杨名高早已见识过的。当年在福建就是这样,他也特别派了细作去探查,得到了一些关于“颗粒化火药”和“定装药包”之类的名词。
对此,他并非没有过想法,奈何清廷对汉人的防备是他心知肚明的——绿营兵的火器本就是受到限制,清军真正的火器部队是曾经的汉军八旗,以及三顺王、续顺公的那些东江降将。但即便是他们,更多的也只是在火炮上面。对于火铳,明军普遍使用的是鸟铳和三眼铳,清军也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清军的很多鸟铳和三眼铳就是从明军那里缴获来的。
绿营兵,莫说是武器技术革新了,训练用药上清廷都卡得很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这三瓜两枣,也不可避免的被军官、士卒们贪污掉,能够在战场上开火射击就足够了,其他的哪怕是想想都是多余。
今天,多余给了杨名高当头一棒。这个距离,鸟铳就算是开枪也只是用来听响的。而步弓,到了这个距离也已然是强弩之末。反倒是明军的新型火铳,一轮又一轮的射击,几乎是在毫无干扰的状态下肆意虐杀欺凌对手。这样的被动挨打,再过一会儿只怕用不着明军发起进攻,他们就先要崩溃了。
“全军压上去!”
干挨打却没办法还击,憋得快要受不了的清军只待着杨名高的帅旗稍有前压的迹象便立刻行动了起来。将旗、千总旗、把总旗,一级一级的回应的同时,清军的整个战阵也动了起来,如一头刚刚遭受了鞭打的巨兽般扑向了百步左右的对手。
按照杨名高和的军官们的计算,第一镇的火器占比确实比清军更高,但是他们毕竟是有着两倍的兵力优势,只要进入了有效杀伤距离,他们的步弓和鸟铳就可以开始与明军对射。当然,结束被动挨打的窘境自也不是目的,目的是要回到正常的节奏之中,逼着明军放弃射程优势,与他们堂堂正正的决一死战。
顶着明军的持续性射击,清军的战阵不断推进。一百步的距离,进入到步弓的射程之内很快,就算是进入到鸟铳的射程之内也多走不了个十步、二十步。很快的,清军便进入到了鸟铳的有效杀伤距离,白挨了半天打的清军在步弓已然开始的仰射之下,恶狠狠的操弄起了鸟铳,准备让明军好好瞧瞧他们手里的也不是什么烧火棍子。
只可惜,明军似乎并不打算给他们证明的机会。随着清军鸟铳装填的开始,明军突然变换了阵型,原本在最前排的火铳手收起火铳,侧过身子,紧接着那些站在他们身后的长矛手便越众而出,排着整齐的队列再度向清军前进。
此时,已经只剩下了六十步左右,因为再远一些,鸟铳就算是打得到人也很难造成杀伤。射程差让清军平白无故的损失了百余名战兵,而且还是没有把轻伤的算在内。
杨名高估算了一下距离,按照明军刚刚的行进速度,应该够他的鸟铳手们完成一次射击,而后换上长枪兵和刀盾兵上去肉搏。然而,又是这个可恶的然而,第一镇马上就再一次刷新了他对明军的认知,在他视线之内,越众而出的明军长矛手们竟然列着整齐的队伍,端着长矛,开始疾走起来。而且,竟然还越走越快!
“这!”
按照他的经验,一般步兵冲锋都是要到了三十步左右的时候。这时候,发起进攻的一方会让刀盾兵率先出击,投掷标枪,而长枪兵在标枪和步弓的掩护下发起冲锋。这么多年,他见过的任何一支军队都是这样做的,无论是清军,明军,还是闯军之流,就算是八旗军也出不了这个范畴。因为,三十步已经进入到了标枪的射程之内,冲锋可以压缩对方投掷的波次,减少己方的伤亡,更可以借助于标枪和步弓来实现对对手的压制。而且,三十步的距离,在这个距离整队,接战时就可以保证相对完整的队形,这都是在战场上非常之重要的。
但是,明军在六十步左右就已经开始了冲锋,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几乎已经小跑了起来。更加惊人的是,即便是小跑了起来,每个士兵之间似乎还都在竭力的维系着阵型的完整,甚至很可能他们都在以着相同频率、相同步距的步伐奔跑,这即便是在八旗军他也从未见过的。
两军的距离在迅速的压缩,这个速度,杨名高哪怕是根本不动什么加速度计算公式,他光靠着这对招子也能看明白,就算是他的鸟铳手完成了一次射击,也会在一两个呼吸之内被明军冲上来的长矛手扎成肉串。而这些鸟铳手更会冲乱后面长枪兵和刀盾兵的阵型。
“传令下去,鸟铳手退到后排,刀盾兵准备接战。”
早前根据探马的回报,杨名高已经意识到了他的长枪手算是白带来了——明军的长矛长达一丈五尺,换言之就是四米的长度;而清军的柳叶枪却只有不到两米五的长度。这显然需要一个清军横抱着另一个清军的小腿,而被抱着的清军水平伸直身体,握着柳叶枪的尾端才能勉强在明军长矛手刺中抱着他的清军的同时刺中对手。这样的高难度动作,还得是几千人如做集体操一样,估计得等到我大清征服印度,建立印度八旗之后才有可能达成。于现在,绿营兵,满清军事体系的底层而已,满蒙八旗都做不到的事情,指望他们做到是没有人性的。
刀盾虽然更短,但起码还有防御能力,总比干挨打没办法还手的柳叶枪强。而且,他麾下的刀盾兵都是用来破阵的精锐,战斗力上也比长枪兵要强。
于是乎,军令如山,一枪没放成的鸟铳手们憋屈的退到阵后。而那些刚刚上来的刀盾兵立刻就发现了明军已经跑进了标枪的射程之内,连忙从背后摘下了标枪,向明军投掷。
标枪投射,白挨了半天打的清军总算是对明军造成了些许杀伤。虽说很少,但有和没有却是天壤之别。这,无疑鼓舞了清军的事情。只可惜,当刀盾兵们准备抽取第二根标枪的时候,他们惊异的看到,明军的冲锋节奏丝毫没有被打断,他们根本没有射出第二根标枪的机会。
“杀!”
拔刀、持盾,防御的阵型瞬间便于明军的冲击碰撞在了一起。呐喊作为长矛直刺的余音瞬间便响彻战场,明军长矛过长,战术动作必然受到影响,所以只有直刺这一招。一招训练了长达两年多的时间,使得明军在直刺之时,长矛几乎如同是身体的一部分,精准的刺向了他们需要刺向的所在。
紧接着,在此起彼伏的喊杀声中,惨叫声间杂其间。甫一接战的伤亡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按照正常情况,刀盾兵在格挡掉明军的一次直刺之后,便可以顺着长矛的枪杆欺身而入,而长矛手即便是设法将长矛收回来,也决计不会有刀盾兵前冲的速度快。而无法直刺到欺身上前的刀盾兵的长矛手,就只不过是一群绵羊罢了。在这一点上,甚至还不如柳叶枪,起码柳叶枪还可以近战搏斗,而长矛却只能干看着。
这,无疑是他唯一的机会。此刻,杨名高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接战的第一线,在第一瞬间的伤亡的同时,一些经验老道的清军刀盾兵闪展腾挪,强强躲过了明军密集的直刺,顺势欺入。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始,但是伴随着两个明军长矛手之间刺出了第三根长矛便戛然而止。
两根长矛之间,清军的刀盾兵已然很难再有闪展腾挪的空间,面对第三根从后排刺来长矛,往往只能靠盾牌硬抗。只是单纯的硬抗其实也只是拖延了被杀死在阵中的时间罢了,第一排的长矛手直刺,第二排的就可以选择性的刺杀,能够欺身而入的刀盾兵本就只是凤毛麟角,他们一旦进入到第二排长矛手的攻击范围之内,受到攻击便不再只是一个方向。
杨名高亲眼看着一个老兵硬挡下了正面刺来的长矛,但却几乎是一瞬间就被他右侧的另一根长矛刺中小腹。紧接着,刚刚挡下的长矛再次刺来,直接捅在了他的胸口。再抽出,已然是如破烂的包袱一般软倒在了地上。
“原来,苏克萨哈就这么被陈凯耗到了铁人军登场的。”
看明白了这一切的不只是杨名高,副将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些摧坚破阵的勇士被长矛轻而易举的捅死在阵前,脸颊的肌肉带动着嘴角抽动了两下,旋即便凑到他的大帅跟前,压低了声音说道:“大帅,打不赢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是先撤军吧。”
阵前撤军,相隔两里地和已经打成一团是完全两种状况。前者,凭着距离和计谋还是有机会的;而后者,与其说是撤军,不如直接了当说是弃军潜逃比较坦诚。
素来武勇的亲信部将这一战从一开始就很不看好,始终在劝他避免交锋,但是在遭拒后却仍旧选择不离不弃的跟在他身边,与其共同对敌。此刻,眼看着真的打不赢了,却仍旧在苦苦相劝,更称得上是披肝沥胆。然而,此刻杨名高却只是摇了摇头,指着远处的喊杀声源头,苦笑道:“不是打不赢,是已经败了。”
循着杨名高所指的方向,随着明军的几轮攒刺,清军第一排的刀盾兵已经一扫而空。而此时,明军的攻势仍旧如潮水般一波连着一波的涌来。直到清军左翼第二排的刀盾兵率先被彻底洞穿,先是后退,随后便是背对着明军夺路而逃。一个如此,很快就蔓延开来,如同石子投入静谧的池塘,激起的涟漪竟迅速化作了滔天巨浪。
“败了!败了!”
滔天巨浪从左翼迅速的传播开来,明军趁势大军跟进,无疑更是加速了这一进程。杨名高这一辈子已经不知道见过多少次大军溃败的场景,有他的敌人的,也有他所在的军队的,只是这一次,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求生的欲念,没有哪怕一星半点儿。
“你还年轻,快走吧。”
“大帅……”
“我就算是侥幸逃出了陈凯的魔爪,也逃不过朝廷的法度。”败溃的哭喊声中,杨名高惨然一笑:“日后,你若还记得本帅的好处,便看顾一下本帅的妻儿老小吧。”
“大帅!”
临终遗言,声如泣血,副将闻言泪水早已喷涌而出。只是,未等他再说些什么,杨名高已然厉声催促他逃生。他也只得跳下战马,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头,而后翻身上马,带着亲兵、家丁们扬长而去。
溃败已如洪流,就连阵后的督战队也融入其间。杨名高看着这一切,心中反倒是安定了许多。至少,这也算是一个结果,不是吗?
汹涌的潮水之中,杨名高的帅旗,以及帅旗下的提督、军官、亲兵、家丁们很快的便化作了其中的一叶扁舟,在波涛中起伏不定。渐渐的,扁舟在汪洋中碎成了一片片破烂不堪的木片,没入大海。直到帅旗倒下的最后瞬间,那个始终撑着帅旗,已经几乎被捅成了筛子的清军大帅,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长矛,才发出了最后的一声叹息。
“难道,我堂堂一省提督,就连在战场上亲眼见识见识铁人军和掷弹兵的资格都没有吗?”
………………
数日后,陈凯已然身处于建昌府城城外,站在远处的小丘上眺望着城头清军的畏畏缩缩。
按照计划,第一镇和右协作为先锋攻入广昌县,同时制造明军有沿着建昌江席卷建昌府的迹象。与此同时,这两部兵马潜越至新城县,开始扫荡由江西和福建之间的关隘,为的就是将王秀奇所部福建明军从顿兵险关中释放出来,与粤赣督标合兵,成为一支新的明军重兵集团。
但是,走山区潜越,大规模的兵马无法掩盖行迹不说,更重要的是粮草难以为继,所以陈凯只调派了这两部。而他则率领第二镇、第三镇和左协这七千战兵在随后几日再行出现在广昌县,只围不打。一直到约定的时间,再一口气打穿建昌江。
自古,分兵便会有为敌军各个击破的风险。陈凯倒也并不担心,因为清军在建昌府的布防他早已是了如指掌。其次,无论是哪一支部队,单凭战斗力也不是本地清军的对手。就算是出现了一些意外状况,只要几天的功夫两支大军就可以完成汇合,这几天自保还是没问题的。
一顿操作下来,意外状况也确实出现了。首先王翰的先头部队意外遭遇了协防的福建绿营,这无疑给了建昌府的江西绿营和新城县的福建绿营以预警。随后,潜越的计划照旧执行,反应过来的杨名高也调集了大军前去为德胜关解围。这些意外状况不可避免的对明军的行动造成了一定的风险,但是归根到底,还是要落到野战上。而野地浪战,陈凯的督标还真没怕过谁!
此时,杨名高兵败被杀,第一镇追着溃兵顺势拿下了新城县。王翰的右协在林德忠击破杨名高的同时也拿下了德胜关,随后开始了对这一系列关隘的扫荡工作。刚刚收到的消息,在王翰和王秀奇的两面夹攻之下,衫关已经为明军所有,王秀奇的大军正在赶来与陈凯汇合的路上,福建的粮道也已经打通,连带着沿建昌江的南路粮道,这支大军的供给也可以得到保证。剩下的,就是如何进一步的扩大战果了。
“制军老大人,这是林帅刚刚送来的军情。”
幕僚递上了书信,陈凯草草看过,其中关于第一镇和右协的进展也尽数在他的预料之内,建昌府的战事很快就可以宣告结束。倒是接下来,随着列在最后的被俘名单呈现在他的眼前,沉默了片刻,随即笑着弹了弹信纸。
“让林帅暂停对泸溪县的攻势。另外,此间的军务交由蔡总兵和马总兵负责,本官要去一趟新城县,与这奇货好好谈谈人生和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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