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中午,梅珊便带着阿菅动身。

    众人先离了明水镇,走水路去县城,再换乘小汽车向着淮城赶去。

    许是一路上看离家越来越远,知道自己的命运已成定局,这丫头也安分下来。虽然不再刺人了,但整个人也没了那股鲜活劲,仿佛一块没有灵魂的木头,整日呆呆的,连那双曾经让梅珊都为之动容的杏眼都失去了光采。

    这天傍晚,梅珊她们一行人抵达一处县城,要寻下榻的客栈。

    黑衣阿大坐在前头开着车,刚转过一个拐角,前头正好有一群赶骡子车的占据了大半条街。

    他骂了一声晦气,只能跟着骡子车屁股后头缓慢行驶着。

    明菅坐在车后座上,眼向窗外看。

    梅珊顺着她的视线向看去,只看见街角停着几个拉黄包车的正在歇脚。他们都是清一色的打扮,头上戴一顶破草帽,穿一身打补丁的汗衫,脖子上搭一条白汗巾,一脸穷苦相。

    正好有个穿长衫的客人过去,一群车夫顿时围了上去。

    最终客人上了车,被选中的车夫欢天喜地,给客人殷勤地擦了座位后很快拉起双轮车。他弓着腰跑在前面,像牛马一样卖力地拉着车跑得飞快。

    梅珊见她看得专注,便轻声笑道:“这是黄包车,听人说最早是从上海那边传来的。看样子,你这乡下丫头是第一次见。怎么样,长见识了吧。”

    明菅从小到大长在平桥村,最远只去过明水镇,自然是没见过这些。

    她没搭理梅珊,仍专注地看着那群车夫,那双黑白分明的杏核眼若有所思,稚气的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合的神情。

    梅珊用胳膊肘拐她一下:“喂,我在跟你说话,你在想什么呢。”

    明菅终于转过脸来,看着她一字一句认真道:“自古王公虽不道,未尝敢以人代畜也。”

    梅珊一顿,睨了她一眼:“好好说话,学那些酸人咬文嚼字做什么。”

    明菅转过头看向窗外:“这句话是宋代的大宰相王安石说的,意思是古代的王公大臣虽然不遵从王道,但也不曾敢把人当成牲口来用。”

    她这么一解释,梅珊听明白了,便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瞧你一个乡下的野丫头,也会咬文嚼字的。你念过书?”

    明菅简短地答了一句:“我舅母从前家里是县城里开书铺的。”

    梅珊一挑眉,心下了然。

    难怪那个农妇看着和一般的农妇不一样,也难怪这乡下丫头说话做事有几分章法。

    不过惊讶归惊讶,这不过只是归途中的一个小插曲,梅珊也没放在心上。

    众人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这天傍晚抵达了温府门外。

    她们抵达淮城时暮色四合,温府外的大街上空无一人。

    府门紧闭,外面一左一右地蹲着两个石狮子,在夜色下格外狰狞。大门纯用黑漆涂就,庄严肃穆,若非两边挂了灯笼照着,几乎要融入夜色中。

    明菅抬头一看,只见上面高高地挂着一大块匾额,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温府”。

    黑衣阿大上前扣了两下铜门环,里面很快传来声音。

    门子打开条门缝,见是梅珊她们回来了,连忙招呼人开门迎接:“四姨奶奶回来了!”

    明菅就站在梅珊身旁,清楚地看见她听到这个称呼时撇了一下嘴,很不高兴的样子。

    大门吱呀一声向两边缓缓打开,通向宅院深处。

    离得近的下人们纷纷忙碌起来,点灯的、跑去报信的、上来拎行李的,忙成了一团。

    梅珊一边往里头走,一边问道:“这些日子,都有谁在府里?”

    旁边跟着的人陪着笑脸道:“三位小少爷在外面上学,大太太、二太太在上海照料他们,这也是您知道的。另外说来也是巧了,大老爷和二老爷前两天也从外地回来了,这会应该在咱们老太爷的院子里。三姨奶奶和太太小姐们正坐在花厅里,您要不直接带着这位过去。”

    梅珊的眉一挑,轻笑一声:“不急,我们一路赶回来,怎么着也要先换身衣裳再去。先让人去跟三姐说一声吧,我一会就带着她过去。”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如今的明菅差不多能猜到梅珊的心思。

    今日的行程赶得急,一路风尘奔波,难免形容憔悴,让梅珊就这么出现在温家众人面前,她自然是不肯的,怎么也要好生打扮一番。

    她默不作声地跟在梅珊身后,谨慎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温家的宅院极大,三步一景,放眼望去处处花木掩映,蓊郁葱茏。白日里还好,入夜后没什么人,风一吹总显得有些阴森。檐廊下的灯笼依次向前蜿蜒着,照着黑漆漆的庭院。

    梅珊住的院子里有一栋两层的小楼,她的卧房便在小楼上。

    一进了院子,梅珊先打开衣柜,让丫鬟帮她挑衣服。

    丫鬟们拿着衣服来来回回地穿梭着,什么纱的、绢的、丝绒的、云罗的、吴绫的、蜀锦的,什么鸡心领、元宝领、掐牙边的,旗袍、袄子、绸裙、长裤,水红的、银红的、鹅黄的,应有尽有。来的路上明菅已经在她身边见识了不少,但还是看得眼花缭乱。

    梅珊却怎么也不满意,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最终只勉强捡了两件。等她终于决定好了穿什么,沐浴的水也已经备好了。

    梅珊早已把明菅抛在脑后,还是一个伶俐的丫鬟把明菅也带了下去洗澡。

    明菅能敏锐地感觉到丫鬟们落在她身上探询、好奇,甚至是鄙夷的目光,但她只是抿了抿唇角,低头将情绪掩藏在眼眸深处,像只傀儡般任凭她们拉扯着。

    等明菅的头发被擦干了,这才又被拖到梅珊面前。

    沐浴后的梅珊肤光水润,唇上不涂口脂也比平常气色好。她索性也不化妆,只扫了扫如黛一样的长眉,见镜子中的人眼波流转之间,愈发眉眼含情,这才满意。

    她穿着一条玫红丝质睡裙,湿漉漉的卷发垂在肩头待干。她整个人慵懒地靠在藤椅上,翘着一条雪白的腿,背对着明菅,漫不经心地问身边的丫鬟:“府里是出了什么事了,这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那两位都从外地回来了?”

    身后给她擦头发的丫鬟低声道:“听人说是一批要紧的货被南边的大头兵扣住,上下打点了好一番也不肯放,得罪了背后的大主顾,被好一番为难,货款一时周转不开。屋漏偏逢连夜雨,接着又有好几处生意都出了岔子,这一下可是伤筋动骨了。”

    梅珊轻笑一声:“看样子,这温家是在外头得罪了什么人呀。”

    另一个丫鬟伶俐道:“您真是料事如神,听二老爷身边伺候的人说,是先前生意场上的对头,不知怎么打通了上面的关节,故意给使的绊子。”

    梅珊慢条斯理道:“别人能打通关节,温家就不能也去好生打点了吗?”

    擦头发的丫鬟接茬道:“这次不同,听说是对头本家的亲戚做了大官,在南边领着兵。您想,外人给的钱再多,也难越过自家亲戚的脸面去。”

    她们一人一句,七嘴八舌地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清楚了。

    梅珊听完后一转过身来,这才发现明菅站在藤椅后已经听了一小会了。

    她皱着眉瞥了明菅一眼:“你怎么还在这。”

    明菅抿了一下唇角,没有吭声。

    梅珊眼波流转,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突然嫣然一笑,站起身来拉过明菅的手:

    “走,咱们看热闹去。”

    梅珊打的什么主意明菅不清楚,只知道她被拉着到了一处院子,还没到门口就被人拦下了。

    拦住她的下人也跟明菅进府以来见的不一样,不管什么脸,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待梅珊也没有其余下人那样恭敬,甚至面上还带着一丝不阴不阳的冷笑:“四姨奶奶,您先回去吧,两位老爷正在陪老太爷说话呢。”

    梅珊一拢耳畔的秀发:“怎么,是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吗,我都进去不得了?”

    她一把拉过旁边的明菅:“看见了吧,这是你们四爷嫡亲的姑娘,唯一的骨血,今天才刚回来认祖归宗。你们就把她晾在这里,不让她见老太爷。”

    对方皮笑肉不笑道:“四姨奶奶,老爷们说的都是要紧的事。您若是得闲,不妨先带着小姐去旁边的小花厅一坐,三姨奶奶正带着人在那说话。若是回头老太爷还有精力应付您,小的们一定去叫您。”

    接连被人顶了两句,梅珊心下着恼,当即就要拉着明菅直接往里头闯,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与女人的轻唤:“四妹。”

    梅珊转过身来,眯了眼看着丫鬟簇拥下缓步走来的女人,突然笑了,又恢复成平常的模样:“原来是三姐。先前我听人说你正带着人在小花厅里闲聊呢。没想到这么晚了,你说完了话也不忘来看看咱们老太爷。”

    明菅脑子转得飞快,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来人应该是温府的三姨奶奶。

    “先前几个姨娘抱了见宛、见绣她们来和我作伴说着话,听人来报说四妹你回来了。我原先想你素来喜欢热闹,应该一会就到了,不想左等右等也不见你来,原来是在这里。”

    话正说着,她把头转向一边,像是才发现明菅的存在。

    三姨奶奶温和道:“这便是季琰的孩子吧,来,上前给我看看。”

    梅珊推了明菅一把:“去吧。”

    明菅被推得向前了两步,尽管不情愿,还是走到了三姨奶奶身边。

    “快叫人。”

    明菅飞快地看她了一眼,才声音平板道:“三姨奶奶。”

    三姨奶奶和一身旗袍身段绰约的梅珊不同,她穿一件黑缎镶边的大袄,下面是宽大的衫裤,外罩一条褶裙。线条从上到下一溜乏味的平直,没有丝毫旖旎的曲线。

    尽管穿着老气而古板,但她看着约莫只有三十多岁,眉目温婉祥和,人保养得好,皮肤白皙,只有眼尾细细的纹路才暴露了她早已不再年轻的事实。

    她亲切地握住明菅的一只小手,她的手细腻柔软,掌心却是冰凉的:“时候不早了,你和这小家伙也赶了一天的路,想来也累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梅珊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既然三姐都这么说了,那我等明天再来看看咱们老太爷。”

    明菅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个女人之间的暗潮涌动,隐约能看出,三姨奶奶在这温府里的地位应当是要高过梅珊一头的。只不过真要论起来,眼前的这两个人以及温家的老爷,都比不上院子里那位未曾露面的老太爷吧。

    三姨奶奶身边的一个丫鬟上前,拉着明菅的手道:“三小姐,请跟我来。”

    临走前,明菅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不远处温家老太爷的院子黑沉沉的,里头几乎看不到一丝亮光,仿佛一口沉重的乌木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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