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揉了揉眼,摇摇头。

    “蝗螽兄弟,你在说什么?什么十年前?”老板娘的确想不出,也记不起。

    蝗螽心里倒是雪亮,他等这个机会,足足等了十年,窝在圣塔蛰伏,又闯过几场生死关,差点没有被这恶毒的女人捏死在汪洋汹涌的波涛远洋之上,只能怪他不死的强运实在太霸道,可该算的账还是要清的。

    李翊识趣地松开了手,老板娘弹簧似的被他轻轻推到地上。软塌塌地坐卧在地板上,老板娘顾不得形象或是疼痛,慌忙抬起头,脸色苍白。

    不知道什么时候,蝗螽竟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的面前,静默无声,脸孔上割裂了整张脸的巨大笑容逐渐僵硬,他巨大厚实的手掌伸出,拧住老板娘尖尖的下巴。

    “看看这个。”蝗螽单手撕开了自己前胸的卫衣,短袖衬衫,一只手抓破,胸膛上挺硕的腱子肉散发出爆炸的力量感,轮廓粗糙又充满男性荷尔蒙的滋味。

    老板娘先是一愣,随后也笑了起来。

    “蝗螽兄弟,你这是要干什么?”她眼眸闪动,波光如水。

    但蝗螽的确不吃这一套,他眯起眼,手指微微发力,老板娘的眼里就露出惊惶的神色来,紧接着下巴猛烈剧痛,甚至响起骨头挫动的声音。这声音就像一只老鼠在啄食她的骨头一样,既疼痛,又让她惶恐。

    一句“放手”尚说不出来,老板娘扭动着腰肢要往后退,屁股贴在木地板上拖行了片刻,蝗螽一只手便让她再也不敢动弹,掉了粉底枯黄近褐色的脸孔这时候又成了雪白。只不过这种白色,意味着恐惧。

    “仔细看。”然而蝗螽只是让老板娘寸步难行,却没有动手伤害她的意思。以蝗螽手腕上的劲力,要捏死老板娘实在太简单。

    老板娘点点头,仓皇看去,蝗螽的胸膛一起一伏,宽厚的肩膀和脊背像站立起来的棕熊,胸口也有一道与熊搏斗过一样的巨大豁口,豁口处看起来是旧伤,脏红色的疤痕几乎洞穿了蝗螽整个右胸。

    老板娘捂住嘴。她当然惊讶,但惊讶的并不是蝗螽这骇人的伤口。在窠臼里,有这样的伤疤,比上前线的士兵还要普遍。

    老板娘真正恐惧讶异的,则是这条疤痕。疤痕的形状,老板娘是有印象的,十多年前,窠臼百废待兴的时候,她刚刚上位,曾见过这道伤疤。

    准确的说,是她目睹过这道伤疤形成的全过程。

    “是你!”老板娘愣了。

    “是我。”蝗螽把撕得粉碎的衬衫和衣服扔在地上,用脚踩住,脸色十分难看。

    “可,可,可。”老板娘一连说了三个“可”字,气息紊乱得说不出话来。

    “可我那时候不是这幅样子?”蝗螽突然咧开嘴笑了,嘴上一门土黄色晶莹的牙缝里露出污垢。“我那时候的确不是这幅样子。”

    “当然不是。”老板娘愣愣看向蝗螽。

    蝗螽的脸上凶悍勇猛,说不尽的匪气和沧桑,头发毛毛躁躁的粗野短浅,就想雨后初生的野草。

    “你是想说,我那时候是个警察?”蝗螽苦笑一声,全身的肌肉隆起。“那时候我的确是

    警察。”

    老板娘不说话了。这句话她只听两个人说过,一人是当下的蝗螽,另一人则是十年前,那个以命换命,救了自己的警察。

    “只不过那个警察已经死了。”蝗螽叹了口气。

    “他挡下那一枪的时候已经死了。”老板娘怔怔地盯着蝗螽的眼睛,两人的视线交 合在一起,迸射出火花来。

    “不。”蝗螽狞笑。“那时候还没有,警察真正死的时候,是在他救下的那名少女,把他亲手送进了火坑的时候。”

    老板娘沉默了。

    蝗螽继续说道:“蝗螽在东南亚,贩毒,杀人,越货。什么买卖都插手,都干过,唯独这器官贩卖的勾当,是从来没做过的。你知道为什么?”

    老板娘吸了口气,嗓子耸动。

    “知道。”她当然知道,胸口的豁口,眼前高大宽厚的身影,尽管多年沧桑,叠放在脸孔上犬牙交错的刀痕几乎已经磨灭了他当时那爽快宽额的俊朗模样,但老板娘现在明白,蝗螽就是那个警察的“幽灵”。

    “幽灵”当然是为了要来复仇。

    老板娘惊慌之余,却没有了恐惧。当一个人知道自己注定要死在这里的时候,往往又不再那么惊惶,尤其是对老板娘这样的人来说,与其手足无措地等死,不如明明白白,妥妥当当。

    “你动手吧。”老板娘仰起头。

    “动手?”蝗螽愣了愣,突然笑起来。

    “你知道我来做什么的?”他问道。

    老板娘闭起眼。“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道上混的还有不知道这个的?既然当年是我对不起你,现在又落到你的手上,还有什么好说的?”

    蝗螽冷笑了一声,老板娘的眼闭得更紧,眉头皱起,脸上染起了阴霾,双手紧紧捏住。然而预料中的索命并没有来临,反而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老板娘睁开一只眼,蝗螽潇洒地立在自己面前,不动声色。她再低下头,看看自己手里的东西,目光呆滞,瞪大了眼。

    “这是?”老板娘打开这样东西,这是一份细节的详略表,是一份演示图,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表格文字,另附了一方小小的u盘。

    蝗螽没有回答,只从鼻孔哼出气。李翊从旁解释道:“这是你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的?”老板娘脸上露出惊愕。“我想要什么?”

    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一十六家帮会手里的案底,证据,甚至立案的条款和保释签单,全都在里面。不放心的话,你可以在这里查一查,整理了数据库之后,窠臼的秘密也不再是秘密。”

    李翊的话温软地从他的嘴里吐出来,但老板娘却好像没听明白一样,眼睛滚圆地看着李翊,不可置信地说道:“什么?”

    她颤抖着捏住手里的u盘,插进李翊递过来的笔记本,手掌在触控板上操作了几遍都不利落,哆哆嗦嗦地连手都不稳。

    李翊微笑着,温柔地伸出手掌,把住了老板娘的手背,轻轻推动,u盘里的文件打开,一张密集的表格弹了出来。

    老板娘一张脸上映出了电脑上的光影

    ,手臂仍然颤抖,但是表情已经近乎扭曲,直觉得自己掌控了一切。她咽下一口唾沫,眼光发亮,颤抖的喉咙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个……给,给我?……”她抬起头,看向蝗螽。

    蝗螽冷笑着点头。

    “为什么?”老板娘不明白。这些档案和资料,即使作为领头人的她,也不能触碰。窠臼的体制就和股份制公司一样,动摇根基的大事,都需要经过董事会决定。

    她不知道蝗螽和李翊是怎么绕过董事会拿到这东西的,但是在她看来,这件“宝贝”,比起整个窠臼都有价值。

    蝗螽瞟了老板娘一眼,说道:“十多年前,我自己放弃了家庭和事业,遇到了你这或许是个最错误的决定。拜你所赐,冒死救人之后,在冷冻室里被冻醒,恐怕是第一次体验这样精彩的人生。”

    “我以为,你活不成了。”老板娘收着声音说道,她叹了口气。“这里本来就是丛林,是地狱,你早该明白的。”

    “我是活不成了。”蝗螽狞笑道。“但是真的多谢你,老板娘,没有那样的经历,我怎么会明明白白,怎么会知道自己原来还活着。”

    蝗螽心里很明白,从他得罪了窠臼,失去所有的家人以来,他的人生就再也回不去了。这一次的“死”更让他从行尸走肉,成了真正的嗜血狂魔。

    “所以这是答谢。”蝗螽说道。“你是带我走上这条路的‘领路人’。本该早给你一份大礼,现在给,不会太迟了吧。”

    “不会不会。”老板娘连忙摇头,哆嗦的手掌猛地抽出u盘,捏在手里,贴放在胸口处。她踉跄爬起身,几步急匆匆往门外冲去,两步回头要看蝗螽一眼,这两人却一点也没有阻拦自己的意思。

    “你们,你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老板娘跌跌撞撞来到门口,手腕捏住了把手,突然停住,她畏畏缩缩地转过头,看到蝗螽和李翊仍留在原地,一点阻拦她的意思也没有。

    蝗螽的视线看上去有些可悲。

    “既然给你这份大礼,不如把窠臼送给我吧,老板娘。”蝗螽说道。“这是我的要求,你说呢?”

    老板娘眼光闪亮,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转,窃喜。窠臼的实权并不是什么分封地主,即便是她领头人,也不是说一不二的大老板,真正掌握实权的,就应该是自己手上这份绝密的资料,有了这个,谁当这个和事老话事人,根本无所谓。

    “给你给你,都给你!”老板娘拔足飞奔,迫不及待地扯开了木门,屋外一片宁静,但她却愣在原地,动也动不得。

    她愣住,全身僵硬,屋外浓厚的夜色渗透到了屋里,老板娘瘦削的身影倒映出一个单薄的背影,脊背有些微抖动,血液开始降温。

    屋外是一群野兽一群长着人模样的恐怖野兽,他们嘶吼着伸出獠牙,而老板娘却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天真。

    回过头去,蝗螽仍站在那里,但这时候的蝗螽,既不是“幽灵”,也不是复仇者,而是一个真正的“帝王”。

    黑暗的王。老板娘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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