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

    冯远把一束康乃馨摆在窗台边上,早晨的风徐徐吹来,黯淡的紫色窗帘飘起一个角,沐浴在风里,一阵清幽的香味从屋外传来。

    居高临下,冯远看到了半个城市的俯瞰模样,清晨的街上行人不多,车辆就更少,因此即使在主干道旁,屋子里也比较安静。

    半晌,从冯远身后传来温润的嗓音。

    “康乃馨是送给母亲的花。”

    是女人的声音。冯远转回身去,挠了挠脑袋,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一个女人躺在雪白整洁的床单上,神色颇显憔悴,两眼空洞无神,她的双手放在雪白的被子上,鼻子上罩着呼吸机。说话的时候,挣扎着拽开呼吸机,女人的声音把冯远从这个时间节点拉回到了十年前。

    仿佛很久才回到现实,冯远愣了愣,说道。

    “抱歉,我不大懂这些,在外面看到有人卖花,顺手买来的。”冯远落下花束,来到女人身边。“吵醒你了。”

    女人没有吭声,脸色有些憔悴,短发垂肩,身体却瘦弱得异于常人,脸色干枯瘦削,两鬓上的发梢褪去铅华墨黑,成了浅浅的颜色。

    女人的身上扎了几条塑料管,针头卡在身体的各个位置,白的略显虚弱的皮肤上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部分,她挣扎着半坐起身,冯远给她搭了把手。

    “你居然能找到这里。”女人的气息微微起伏,看来光是坐直身体,就已经让她耗尽了力气。女人的脸蛋倒是很圆润,不过实在太过苍白,两只眼睛里也没有神色。她张了张嘴,看向冯远,脑子里想到的东西成百上千。

    “工作调动。”冯远想了想,抽出床板旁边,探视用的小板凳,宽大的身躯坐在小板凳上,滑稽可笑。他从果篮里随手抓出一个苹果来,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在果皮上着刀,手指抵住苹果,熟练地削动起来。

    两人沉默了半晌,冯远把苹果削了一半,抖落刀背上的果皮,张嘴吃下,若无其事地问道:“我才知道,算起来快十年不见,没想到能在林城见到你,喻瑜。”

    冯远的声音十分厚重。

    床上的女人就是喻瑜。自从东南亚一别,冯远有近十年没有见过她了,到林城之后,他才知道这回事。

    “你老了。”喻瑜喘了一口气,说道。她的声音很轻,气质也和十年前完全不同,十年来的变化比冯远还要大得多,脸色衰败得很快,心肺功能尤甚。

    冯远两只手粗大的指头交错在一起,他手里的刀停住了。环顾四周,整个病室其实格外独特,整个楼层里所有的住院病房都是洁然雪白,唯独这一间参杂了几抹淡淡的紫色,显得更有生活的气味。

    不过冯远在意的并不是颜色,而是整个病室里居然连一面镜子也没有。他意识到原因的时候,喻瑜已经解释了:

    “他们非要做这些无用功——我自己的命自己知道。”喻瑜说道:“大概也就这一两年了吧。”

    喻瑜说的是自己的寿命。冯远没吭声,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喻瑜是先天性的心力衰竭,再加上原本身子骨就很虚弱,直到成年后才实行了手术,术后的恢复效果并不尽人意,而到现在,她稀有的血库供应和身体也撑不

    到太久。

    之所以要待在医院,恐怕也是同样的缘由。现在的喻瑜,经不起任何一场大病或手术的折磨了。

    不过在喻瑜看来,冯远和自己也差不太多。虽然冯远出门必然戴着帽子,但两鬓的花白发色仍然足够瞩目。自从时倾的事发生以来,冯远就越发沧桑,尽管看上去和以前一样开朗,不过喻瑜看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就立刻明白,他的内心早就跟枯朽的石头一样了。

    “那之后,你一次也没去看过靳烁?”冯远突然问道:“他现在就在……”

    喻瑜打断了冯远:“我们长话短说吧。冯远,不对,冯警官,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冯远倒是真想问问喻瑜的事,自从她从东南亚回来之后,本土的警方无论如何都再也联系不到这个女人,神秘地出现又神秘地消失。

    直到现在……虽然冯远也并不是没有手段办法找到喻瑜,但他总觉得,也许不去打扰这个女孩才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叙叙旧。”冯远说:“既然是老朋友,来探望你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

    喻瑜沉默了片刻,她虽然知道冯远没事是不会突然找到自己的,却没有揭穿他。冯远这时候把苹果削好了皮,递到了喻瑜的手上。

    喻瑜接过苹果,没急着啃,放在手里,眼睛扑朔。

    看着冯远捋起袖子,喻瑜放下苹果,问道:“冯远,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个人?”

    冯远没吭声,他指头贴在刀面上,使劲蹭干净了刀背,微微点了点头。

    “你还是放不下时倾的事。”喻瑜毫不避讳地说道。

    冯远笑了一声,看向喻瑜。

    “你不也一样?”冯远

    两人相视笑了起来。

    喻瑜笑了两声,身子骨就撑不住了,她剧烈咳嗽了起来,娇弱的脸颊咳得生了一抹低沉的红色。冯远改进上前拍了拍她的脊背,刚给她把咳嗽顺了下来,屋外突然闯进一个咋咋呼呼的小鬼来。

    “放开她!”脸色赤红,双眼瞪得滚圆,怒气冲天的陆不鸣在门帘外守了很久。看得越久就越是气愤,这个“冯远”好没规矩,竟然欺负到了自己的喻瑜姐头上。

    陆不鸣想也没多想,挥舞着拳头冲进了病室里,然而还没等到他大展拳脚,施展一番,已经被身后的冷双齐手齐脚摁在地上。

    陆不鸣猛地昂起脸,还没弄清楚怎么一回事,膝盖压在自己屁股上的冷双又加了一分力,陆不鸣直觉得自己的手臂快要断了。

    “喂!”陆不鸣喊出声,拼命的抗议起来,然而冷双的擒拿技巧不是盖的,陆不鸣连一只手都抽不出来,反而越是抵抗,他的胳膊就被卸了半条似的,巨疼无比。

    “放开这小子吧。”冯远瞥了一眼两人,说道。

    “冯局。”身后的冷双看了看冯远,犹豫了片刻。冯远两眼余光看向一旁的喻瑜,冲着冷双使劲眨了眨眼睛,催促道:

    “放了他。”

    陆不鸣愣住,身后的冷双竟真的听了他的命令,松开了自己,他弯过腰,使劲扭了扭胳膊,疼痛感还在身上蔓延。

    “你就是那什么劳什子的局长咯?”陆不鸣不怀好意地打量起冯远来,看起来的确是貌不惊

    人,头顶戴着一顶毛茸茸的毡帽,长长的帽檐几乎遮了一半的脸。

    眉目神情里透露出来一股莫名的匪气,不知道是不是陆不鸣感觉出了错,他的视线集中在冯远的两鬓上,颜色颇不寻常。高挺的鼻子和宽厚的颧骨脸颊显得更加沧桑。

    冯远还没发话,一旁的喻瑜却叫住了陆不鸣。

    “阿鸣!”她拼着力说道,胸口猛地起起伏伏,看在一旁的冷双都傻了眼,连冯远都几乎要吃惊得叫出声来。

    “阿鸣?”两人齐声问道。

    陆不鸣望着喻瑜,终究拗不过她,低下了头。“瑜姐,他是……”

    喻瑜看了看陆不鸣,她知道这家伙向来跟警方的人不对付,在林城生活了这么多年,枯槁的面孔上浮现出一抹温驯,她说道:“这是我一个老朋友。”

    冯远尴尬地伸出手,一边挠了挠头,把冷双叫到身边来,说道:“抱歉,我这部下没一点眼力见,让你们见笑了,你好,我是冯远,暂时在这边公安局任职。”

    尽管很是不情愿,但陆不鸣还是象征性地伸出爪子,跟这位“大局长”握了握手,一碰到冯远的手掌,陆不鸣的脑子里如同电闪雷鸣。

    他再一次瞥向冯远,眼睛睁得滚圆,手上的力气加重了几分。

    “我是陆不鸣。”陆不鸣的介绍很简短,但他又注意到另一道锐利的视线,在冯远身边,原来是冷双。冷双这时候的眼光露出凶光来,陆不鸣感到背后一阵恶寒。

    陆不鸣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哪里又招惹这个姑奶奶了?冷双则噘着嘴,心头的火气烧了足足两米高,她的视线在陆不鸣和喻瑜两人中来回闪动,愈发觉得这件事诡异。

    “冷同志!”冯远又叫了一声,冷双才愣愣地回过神来。冯远拍了拍她的背,说道:“这是我从警校实习带来的新人,算是我的部下,她叫冷双,刚才也是一时情急才出手。来,道个歉。”

    冷双不情不愿地鞠躬道歉,语气冰冷,让陆不鸣背后开始冒虚汗。他转过身来,看向冯远,皱了皱眉头,手上用力地跟冯远握了握。

    “您就是新来的局长对吗?”陆不鸣问道。“抱歉,我刚才太没礼貌了。”

    冯远倒不在乎,他抽回手,背到身后。这个动作让陆不鸣生了疑心,他重新打量冯远,发现从冯远的裤脚潮湿,显然是刚用水清洗过水渍,而泥土的味道却和蛇六身上的一样。

    早晨的缉凶的警队就是他们吗?陆不鸣皱了皱眉头,但是照理说前晚的案件已经有负责的警察在追案,他们没必要这样大清早就前往支援。

    他昨晚亲眼看着警队执法,抓捕了别馆里的嫌犯,而这里面当然是没有这个叫冯远的。陆不鸣很是疑惑,他看了冯远一眼,说道:“暖气温度有点高了,冯警官肯定是热了,瞧你满头大汗的样子。”

    陆不鸣提出要去调低温度,冯远却立刻劝阻了他。

    “医院的供暖统一的,不好弄,我把衣服脱了就好。”说着,冯远脱下自己的大衣,陆不鸣眼疾手快接过这厚重的大皮夹克,鼻头皱了皱,一言不发地挂到了一旁的衣架上。

    “那么,冯警官。”陆不鸣坐到床边,翘起腿,问道:“有何贵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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