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岳震细想,富察又开口笑道:“呵呵,富某的引进之责已经尽到,两位公子多多亲近亲近,富察到院外候着大少。”

    岳震看着富察关上院门离去,转回身来时,那位任大少便笑着抱拳拱手说:“我全名是任征,虽然你我字号相似,但阁下是威‘震’天下,小弟却是漫漫‘征’途,可谓天壤之别。呵呵,贸然来访唐突之处还请多多见谅,不过小弟是该称呼岳公子、岳掌柜,还是震少,或者是震头领呢?阁下的经历实在过于丰富精彩,小弟望尘莫及呀。”

    听他谈吐风趣,既有汉人那种彬彬有礼,又不失草原人的豪放,岳震不觉便对他有了些好感,也就含笑抱拳道:“不敢,不敢,小弟刚刚年满十四,应尊任大少为兄才是。至于怎么称呼,大少请便,小弟无所谓。”

    “哦,原来你我同岁啊。如此甚好,也省得称兄道弟的那么啰嗦,你我就直呼其名,我就叫你震少如何?”任征说着话,伸手摘下面纱露出了面容。

    看到他的庐山真面目,岳震虽然只是脸色微变,心里却掀起了一番波浪。

    阴阳脸!岳震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要戴面纱,这付面容露在外面,实在是很容易吓到人。任征的脸以鼻子为中轴线,一半蜡黄干瘪一半如常人一样红润。两半截然不同的肌肤搭配在一起,显得异常诡异,尤其他此刻面带笑容,一半眉眼含笑嘴唇上扬,另一半却是枯木般眼角嘴角耷拉着,让观者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然而真正让岳震动容的是他的笑容,也就是那只有一半的笑脸,却透露着淡定与沉静,竟然不见丝毫的自卑与怯懦,和煦的笑容中散着无比的自信。

    “果然非常人也,看见我的脸面泰然自若者,震少你是第一人。”任征畅然叹道:“我小时候得过一种怪病,父母寻遍天下名医终于救回我一条小命,可是脸面却医不回来了。”

    不知为何,岳震看着对面少年人的怪脸,却不知不觉的走神了。

    他不禁想起那段病魔缠身的日子,虽然那些痛苦他未曾亲身经历,存在记忆力的也是若有似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任征的这一刻,那些纠缠与疾病和床榻之间的记忆,一下变的清晰起来,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这让他想起自己的那位前身,想起他留下的那封书信,想起信中写到的‘从记事起便顽疾缠身形神皆疲,心中除却愧与恨···’。岳震刹那间好似重回那一刻,在转世重生的喜悦中,还有几分同情与不忍,更有几许悲愤与自艾自怜。如此复杂的心绪,让他的眼神和表情都很迷乱。

    任征能够打听到的,只是岳震表面上的那些东西,没办法深入了解。所以此刻他对岳震的态度和表情大为迷惑,他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

    从纷繁的思绪中觉醒,岳震立刻就明白,自己心里为什么突然这么乱。那是因为眼前的这位宰相公子,和自己实在是太相似,一样的年纪,差不多的身份背景,连幼年的的遭遇都几乎一模一样。

    一番比较,岳震不能不想到他前来的目地。按常理来讲,任征系出豪门衣食无忧,因为这一张惹人嫌弃的面容,他应该深入简出才对。

    是什么原因让他和富察搅在一起?他来找我又是为什么呢?

    揣着种种疑问,指指院中的小凳,岳震对任征笑笑说:“任大少请坐,不好意思,刚刚有些走神。只因我小时候和大少一样,也是在病榻上缠绵了很多年,让家里人操碎了心。”

    “哦?”岳震的坦诚引起了任征的共鸣,羡慕与好奇也随之而来,因为面前岳震雄壮的身形以及草原上的种种传说,让任征没办法和疾病联系到一起。“如此说来,震少一定经历过脱胎换骨的奇遇吧?我可是听说震少你是青宁原上屈一指的铁骨硬汉,红毛鬼那样凶悍残忍之徒在震少面前,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任你宰割。”

    “呵呵,那是人们瞎传的。”岳震苦笑道:“不提那些了,若是听信传闻,小弟不过是一个好勇斗狠的武夫而已。”

    任征摇头笑道:“震少差矣了。青宁原上关于你的传说,虽然不尽相同,但个个都说你是快意恩仇的英雄好汉!如今震少已是草原上年轻人们心中的偶像,他们和我任征一样,也都想亲眼见见你这位新一代的英雄人物。”

    岳震只能干笑着无言以对,两个人并肩坐下来后,任征却好像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

    “就像震少所说,你我出身名门望族,寻常人看来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然而我们心中的那一份寂寥,也只有我们自己最清楚。”

    “也正因为如此,得知震少的身世,再每每听到关于你的事迹。任征怎能不热血贲张,无限神往?像我们这般富贵人家的子弟,有几人能像你那样,为了一些寻常百姓的恩怨血洒江湖?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在我任征心中,震少才是真正无愧于‘大丈夫’这三个字的好汉子!”

    一下子被他抬到这个高度,岳震不禁有些飘飘然,按耐了好一会才算冷静下来,慢慢也就想通了任征的心态。

    他说得不错,自己如果身在江南,根本就没有结识格桑阿爸和布赤妹妹的机会,也就不可能生后来的那些离奇境遇。大宋、西夏虽然民族各异,但是社会形态大致相同,像任征他们这样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幸运儿,当然也都有成为英雄的梦想。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件,任征想做却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转念再想想,岳震不由对任征这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如果自己的所作所为被父亲或是哥哥知道,肯定要被暴跳如雷的亲人痛骂不止。就算韩正彦、刘子羽那些朋友听闻,也许表面上他们不会说什么,内心里肯定不免要责骂一句‘莽夫’。

    眼前的这位宰相的大公子,是叶公好龙?还是真的有一些与众不同的世界观呢?

    岳震心生试探,便不动声色的道:“呵呵,小弟在青宁原不过一个马贼头子,怎堪大少如此抬举,不知任大少专程到布哈峻来找小弟,有何贵干?”

    任征却好像对‘马贼’这样称呼并不在意,大声笑道:“哈哈哈···震少威名远播,我也是常来常往于青宁原,怎能不来结识你这个马贼头子。如果你震少不介意,我带着一干意气相投的兄弟前来入伙如何?哈哈哈···”

    先是被他吓了一跳,接着看到他眨眼怪笑,岳震这才确定任征是在开玩笑。

    “呵呵,小弟当然双手欢迎了。”岳震也不甘示弱的玩笑道:“再出去打家劫舍,有西夏铁鹞子在前面冲锋,哈哈,那岂不是无往而不利?”

    “哈哈哈···”两个年轻人相识大笑,原本有些隔阂的气氛变得融洽起来。

    “震少,说真的,我真的很羡慕你现在的生活。”收住笑容,任征看着岳震说:“若不是因为身体的缘故,父亲不放心总是派军队跟着,我早就来草原上闯荡了。像你这样锄强扶弱来去自如,才是草原男人真正向往的生活。”

    岳震与他对视,淡淡的笑笑,没有再搭话,饶有兴致的听任征在那边侃侃而谈。

    “遥想百年前,武烈太宗皇帝建立大夏帝国时,我们党项人和契丹、女真一样是马背上强大民族。可是整整一百年过去了,大夏却越来越受汉风所惑,唉···”

    任征突然停下来道歉说:“震少莫怪啊,我只是有感而,并无贬低汉族的意思。”

    “无妨,无妨,大少请继续。”岳震意味深长的摆手道:“滚滚长江东逝去,浪花淘尽多少英雄?个人如此,民族如此,国家亦是如此。自古胡、汉纷争不断,千百年的恩恩怨怨分分合合,已经很难说谁影响谁了。”

    “这个嘛···”岳震新鲜的理论引起了任征的思考,沉吟一会他点头说:“也是,细想想正是这般道理。那震少以为,胡汉之风孰优孰劣呢?”

    岳震看着他慢吞吞的说道:“头顶着一样的蓝天,脚踩着一样的大地,只是各自的生存环境不同,才有习俗与风气的差矣,谈不上什么优劣吧?”

    “哦?震少这些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们汉人不是觉得,大宋之外尽是荒外蛮夷吗?在宋人的眼里,我们这些异族不都是兽皮蔽体、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吗?”

    “小弟以为,这些误解要从你们自己身上找原因吧。”岳震依旧不温不火的说:“从大辽到西夏,再到现在的女真金国,那一个不是因为觑觎中原富饶的土地,就一次次的悍然动战争?契丹、党项、女真留给大宋臣民的是一次又一次血腥的记忆,汉人对异族有所曲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再说了,你们异族对汉人的理解,也是另一回事吧?”岳震一挑眉头笑笑。

    任征毫不避讳的点头昂然道:“不错,先辈曾经教导我们,汉人赢弱不堪,根本无力保护那些广袤肥沃的土地。只要我们奋图强,万里江山终有一天会是我们的!”

    “曾经?”岳震玩味的翘起来嘴角,不无嘲讽的问道:“大少是想说,如今时过境迁,你们西夏不再向往江南的千里沃野?”

    “的确如此,尽管我们自己不愿意承认,但是有血性的党项人心里都明白,大夏已经没有百年前的雄心壮志。如今的大夏帝国只想着如何偏安西北,不时的与女真人勾勾搭搭,从人家的赫赫战果中分一点残羹剩饭,要么就是跟宋人眉来眼去给女真人制造点小麻烦,才得以维持那点浅薄而窝囊的平衡。”

    说着说着,任征变的有些激动,他背着双手站起来,表情分明就是痛心疾。

    “如此下去,我们只能眼看着女真人一统天下,只能眼看着他们灭了大宋后,回头再来消灭我们!若干年后的大夏子民,将在女真人的铁蹄下悲惨的呻吟!”

    “哈哈哈···”岳震无法抑制自己的笑意,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大少你忧国忧民令人感佩。可是你也太小看我们大宋了吧,十余年来宋军稳守江淮,女真人难有存进,如今大金国已是南北分治自顾不暇,还妄谈什么一统天下?岂不让人笑掉大牙,哈哈···”

    任征蓦然转身,目光炯炯的看着大笑的岳震高声道:“震少你错了!渤海王正是要用南北分治的假象来迷惑、消耗你们。等他休养生息到国力鼎盛之时,女真人的大军将席卷神州大地,到那时所谓的大宋、大夏、大辽,都将变成被人遗忘的历史!”

    岳震脸上猛地一僵,笑意全无。但是他想的,和任征的理论毫无关系,几百年后满人统一天下,建立了强大的清王朝,莫非是历史积淀下来的必然?

    误认为他是无理辩驳,任征很郑重的接着说:“我以为,汉风不可倡,孔孟之道、仁者天下之说,只能消磨一个民族的斗志,只能让一个民族走向灭亡。”

    终于明白了自己面前是一个极其狂热的人,岳震也顿时失去了和他辩论的**。也只能暗自庆幸,任征不过是西夏宰相的儿子,并不能真正驱动西夏的国策和这个民族的走向。要不然的话,风雨飘零的大宋,恐怕就不止大金一个敌人了。

    岳震安静下来,两人间的气氛不免显得有些尴尬。任征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可是他却并没有放弃的打算,追问道:“震少以为如何呢?”

    暗自摇头,岳震平淡的回答说:“千百年来汉室民风确是内敛保守,但是这不代表我们可以任人欺凌。我个人觉得圣人学说并没有错,只是要区分针对什么人,有朋自远方来,我们谦恭友善,不亦乐乎;若是心怀征服践踏之心而来,我们汉人从不吝啬自己的血肉之躯,我们誓死也不会向任何人屈服低头!”

    他的话里虽然没有一丝愤慨激动,任征却不能不低下了头。千百年来,汉人有时候会变的很孱弱,但是他们总有足够多的忠臣烈士,支撑着这个民族从未弯下脊梁。

    隔了好久,任征才又抬起头来,眼睛里满是迷惑。“所以说,你们汉人的学说与行径,让人觉得充满了矛盾。我读过你们汉人的无数典籍,最后却无法得出一个结论,汉家学说太多的似是而非,我是愈读得多,就愈觉困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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