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节

    仁宗皇帝也渐渐镇静下来,像他这样的人,很容易就能想明白,慌乱于事无补。丝丝烟雾从楼梯处飘上来,脚下的温度越来越高,而此刻西夏皇帝的注意力。却完全的被岳震吸引过去,对愈凶险的环境视若无睹。

    汉族少年手捏佛印,盘膝而坐,可是频频颤抖的眉毛,让略懂一些佛法的皇帝知道,他不是入定打坐。再看到他紧绷的嘴角,若有似无的蠕动,皇帝惊骇莫名的猜测到,他竟然和外界的某个人取得了联系。

    心有灵犀的神交,传说中仙人们的法术,他怎么可能?和他交流的那一个人是谁?

    新奇的刺激占据了皇帝的脑海,很自然就忽略了身外的事情,就连心灰意冷,一心等死的任征也不禁对岳震此刻的行径,充满了好奇。

    “月亮,你的箭负重后,还能射上楼顶吗?”岳震却不能和他们一样,对外界的变化无视。虽然还隔着衣服与厚厚的地毯,他还是感觉到了木制地板上的温度,很快就要达到身体不能的极限,也就是说,下面的火随时都有可能烧上来。

    “负重?多重?”

    “赶快去找一条绳子,越长越好,越粗越好。月亮你也尽量外后退,一直退到能看见楼顶窗口。试试吧,但是不要勉强伤到自己,实在射不上来,我还可以抱着皇帝跳下去。月亮听明白没有,月亮,月亮···”

    妻子中断了与他的交流,显然是等不及听到他后面的话,已经开始行动了。

    岳震睁眼站起来,打开了所有的窗子,这样也就直接把浓烟抽进了房间,三个人一声一声的咳嗽起来,而且是从断断续续变成了此起彼伏。

    眼下皇城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了瞻星楼这边需要绳索,粗细各异,长短不一的各种绳子很快就集中到了这里。一番紧急的挑选,拓跋月和迦蓝叶,选定了铁鹞子送来的军队专用绳索,每一根都是标准的两丈长短,粗大而结实。

    几十根绳索连在一起,盘成一圈圈的堆在地上,好大的一堆。绳子的尽头上牢牢地缚着一直羽箭,箭握在拓跋月的手里。

    从记事以来,她射出过各式各样,也不计其数的箭,可是她从未有握过一支箭,像这一支这般沉重。箭尾结绳的箭她也射过不少,可是也从来没有一支,需要飞行如此遥远的距离,需要拖拽如此沉重的绳索,从不肯服输的神箭手,不禁有些心慌意乱。

    “呼···”将箭搭上弓弦,她用力的吐出浊气,轻轻的闭上了眼睛。芳心里她在祈求着所有熟知的神灵,祈求他们一定要保佑自己,把这支箭安全送到丈夫手里。

    一旁迦蓝叶的表情更凝重,因为熊熊大火已经淹没了第五层的建筑,越往上窜,风力越大,火势的蔓延也就更快。

    猛然张开眼睛,拓跋月并不像往常那样,闪电般的射出,她在一点点,一点点的用力拉弓,古弓‘弦月’渐渐被拉到了极致,不堪重负的弓,吱吱呀呀颤抖着呻吟着,也好像是在拼命积蓄着所有的张力,来帮助它的主人完成这惊天一射。

    “去吧!”箭腾空而去,拓跋月则脚步一晃,异样的潮红冲上粉腮,一缕鲜红的血从嘴角溢出。

    不好!密切关注着飞箭的迦蓝叶,暗自惊叫闪身扑过去,眨眼间就变做一个高飞旋的陀螺,在不断被拉起的绳索旁旋转起来。在场的只有少数几个人能看清楚,飞旋的大国师每转一周,手指都会在飞扬的绳子上搓一下。

    般若观、法刀这样的高手,嗔目结舌,提心吊胆之中更是五体投地。身法、脚步、指力只要稍有偏差,不但不能让绳索加飞行,而且还很有可能成为要命的阻力。也只有大国师敢这样做,也只有大国师才有这样的实力。

    疾转的迦蓝叶,看的拓跋月一阵阵眩晕,她连忙抬起头,一双眼睛追随着急若流星的箭,看着它冲破重重烟雾,看着它一头扎进瞻星楼的最高层。

    狂跳的心房稍稍平复,她不敢耽搁又盘膝坐下,顽强的抵抗着阵阵疲倦,焦急的等待着。

    “成了!好月亮!”丈夫的声音让她精神一振,用心凝神的去感应。“好了,我已经固定好了,快让大家抓起绳子向远跑,越远越好,千万不要让绳子接近火焰,绳子拉得越平越好,找一个坚固的地方系牢。”

    不提拓跋月跃起来传达着丈夫的意图,心情大定,准备要离开的岳震,却遇到了一个难题。

    “快走吧,震少,我知道你行的!”被烟雾呛得鼻涕眼泪横流的任征,在脸上狠狠地抹了一把,转身往楼梯那边走去。他没想到,同样泪流满面的仁宗皇帝也没想到,岳震突然闪电般的扑过去,挥掌砍在了任征的后脖颈。

    拖着被击晕的任征走回来,他对皇帝苦笑笑。“我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但是我做不到,我没办法眼看着他葬身火海,独自离去。”

    皇帝微微愣神的片刻,岳震把软踏踏的任征抱在怀里,把他的双臂甩到肩后。“麻烦陛下把这家伙的两手捆在一起,越结实越好。”

    等到仁宗皇帝干净利索的捆好后,岳震先是把一块窗幔披在皇帝身后,然后才背对着他微微弯腰说:“请陛下伏到我背上来,时间不多了,咱们要赶紧离开。”感觉着皇帝的胸膛贴到了背上,岳震伸手抓起他披着的那块窗幔,绕到身前在任征的背上,用力的打了一个死结,三个莫名其妙身陷火海的人,紧紧的绑在了一起。

    一切就绪,岳震建起准备好短绳,一手一边搭在了射进来的大绳上。“哈哈哈,陛下和我们一起体验一下,从天而降的滋味吧!”

    楼下眼力好的几位,看着三个人以这样的姿态,顺着绳子飘飘荡荡的滑落,顿时响起了一片惊呼。很多人开始暗暗祷告,绳与绳的接头千万不要断开。

    铁鹞子军人们系出来的马蹄扣,非常的结实,当然不会断开。可正是这些大小统一的绳扣,变成了岳震前进中最大的难题,刚刚离开瞻星楼不足两丈,他们就被第一个绳扣卡在那里动弹不得,双脚悬空的岳震无处借力,没办法让手里的短绳跳过绳扣。

    “震少莫急,让朕来助你一臂之力。”仁宗皇帝松开了搭在岳震肩头的双臂,双手用力的握住了头上的绳索。

    “好,我喊一二三,咱们换手。”

    “一!二!三!好了,陛下松开咱们继续向下。”

    就这样两人同心协力的跳过几个绳扣,滑过大约全程三分之一的时候,岳震感觉到了仁宗皇帝的力不从心,急忙喊停。他们停在半空休息,急窜向上的火焰却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已经疯狂的蔓延到了第七层,肆虐的火舌很快就要烧到绳索。岳震他们背对大火看不到,楼下的人们却看的清清楚楚,拓跋月声嘶力竭的催促丈夫,快!快!

    他们急,岳震更急,可是他却再也不敢,把三个人的重量交给仁宗皇帝。小皇帝文文弱弱,已经是竭尽了全力。

    耳畔隐隐约约听带妻子的呼喊,越过任征的肩头,岳震往下看去,一眼看到妻子手中的弦月大弓。

    “月亮,射我的脚!”

    岳震的高喊转瞬及至,拓跋月微微一愣也马上就明白了丈夫的意思,这种距离对她来讲易如反掌,眨眼间两只利箭就呼啸而去。相比妻子的轻松,岳震的难度显然高出了许多,因为胸前的任征,遮挡了他的一部分视线,他只能全凭耳力来判断,急而来的利箭与脚的距离。

    幸好拓跋月的劲道拿捏精准,扶摇直上两支箭,飞到岳震脚下骤然下沉,长长的箭杆给了他很大的方便。

    “呔!”说时迟那时快,岳震一声暴喝微微曲腿蹬到箭杆,一点点宝贵的停顿,就已经足够他挥臂跳过绳扣。

    除了聚精会神的拓跋月,还有满脸关切的迦蓝叶,绳索下方看到夫妻俩神乎其技的人们,无不振臂欢呼喝彩,这次声音的未落,岳震又滑到下一个绳扣。距离更近,双箭就更准确,夫妻二人的配合也就更显默契。

    接连不断的欢呼喝彩声中,岳震已经带着沉重负担滑下了三分之二。

    “弟妹不***!”迦蓝叶从岳震的动作看出,他已是强弩之末,当机立断的喊道:“正乾、正坤随我来松开绳索,十二金刚赶过去搭人梯接应。”

    李正坤一刀砍断捆在树上的绳索,师徒三人拉着绳头一点点前行,吊在绳上的三人也就一点点的降低。岳震再遇一个绳扣的时候,脚下响起了诟不二的声音。“公子踩我的头顶。”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直默默跟着人群的任德敬,终于看到了挂在岳震身前的爱子。脸上用过一阵激动的红潮,他踉踉跄跄的跑到迦蓝叶师徒身边,伸手抓住了绳子。迦蓝叶侧目看了他一眼,给他闪开一个身位。

    当十二金刚只需搭起两层人梯,岳震就可以舒服的换手时,拓跋月的一声惊呼中,长绳的另一头终于被烧断,踩在僧人肩头的岳震三人,和僧人们一起好似一串滚地葫芦般摔了个七荤八素。

    很多人长长松了一口气飞奔过去,第一个赶到的法刀和尚手起刀落,把捆在一起的三个人各自分开。

    “哎呦,我的腿!”四脚朝天,岳震大口大口的喘着,妻子和师兄迦蓝叶的面容先后出现在眼前。“我没事,我没事,师兄你还是快去看看小皇帝吧,刚刚为了帮我,他的手臂恐怕已经脱臼了。”连连摆手,他半躺在妻子的怀里,完全一副很享受暂时不会起来的死猪模样。

    “呵呵,你呀···”迦蓝叶半蹲下仔细的看看他,这才摇头轻笑道:“陛下他是为了自己的命运而奋斗,付出一些代价理所应当。你一个大男人赖在媳妇怀里成何体统,再说弟妹也累得不轻,还不滚起来。呵呵···”

    大国师笑着转身去看仁宗皇帝,岳震这才赶忙挣扎起来,反手将妻子拥进怀里。“月亮,你辛苦了。”

    看着笑颜如花的娇妻,嘴角上还挂着淡淡的血丝,他又怎能不心痛?再想想一夜间的种种惊心动魄,少年夫妻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耳鬓相依的他们,就这样偎在一起倾听着彼此渐渐平缓的呼吸。

    法刀和诟不二咬了一阵耳朵,诟不二带着几个金刚跑远,不大一会,再回来的僧人们居然抬着一顶大轿。

    轻手轻脚的把小夫妻塞进轿子,法刀挥挥手,十二金刚抬着轿子悄然离去。等到大国师为皇帝接上脱臼的臂膀,仁宗皇帝抬眼找寻岳震的时候,李家兄弟上前禀告,小师叔夫妇已经回天宁寺了。

    扶着怅然若失的皇帝站起来,迦蓝叶轻声笑道:“呵呵,皇城闹成这个样子,陛下还是暂时离开一阵子吧,整肃妥当再回来不迟。这段时间,陛下不妨将行宫设在天宁寺,一来佛门清静地,利于陛下休养龙体,二来也正好与我那师弟,盘亘几日。”

    “好,好,甚合朕意,劳烦国师安排一下。”仁宗皇帝的笑容还停在脸上,出现在面前的人,又让他深深皱起眉头,脸色渐转冰冷。

    任德敬抱着昏迷的爱子,再次跪倒在君王面前,把儿子放到一旁,他额头伏地道:“诸般祸乱根源,皆因罪臣而起,臣罪该万死,不敢心存侥幸。垦求陛下念在往日情分,饶了我这个可怜的孩儿。”

    昔日权倾大夏的宰相,泣语声声不住的以额头击地,砰砰作响,令人不忍闻之。面色复杂的迦蓝叶转过身去,国师也明白,正如岳震所说,一切已成定局无可更改。

    仁宗皇帝的眼睛慢慢离开任德敬的肩背,投向被熊熊大火吞没的瞻星楼,曾经高大巍峨的皇家圣地,在烈火中有些丑陋,又有些狰狞。看着片刻前还置身其中的顶楼,已经火舌缭绕飞扬,好似一座耸立于天地之间的祭台,是在纪念一个时代的结束?还是在宣召一个新的纪元开始了?

    皇帝笑了,如春风化雨。“呵呵,百尺高楼上,震少不愿舍弃他,朕也不能辜负了震少这一片拳拳义气。好了,任相去吧,朕答应你,只要任征他自己还不想死,朕保他一世衣食无忧,善始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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