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高悬,星光满天。

    “月亮也睡着了,和自己说说话。”芦秧在工地的空处找了个角落,用退还被褥的押金买了箱啤酒,对月独饮着。自打奶奶去世后,身边净是些糟心事儿,再加上身上多处小伤疼痛难耐,芦秧少有的失眠了。

    “小芦,咋半夜一个人喝上了?”张大奎笑呵呵的从工地的暗处走了出来,来到芦秧身边坐下。

    芦秧灌了口酒,“烦!感觉干啥都有人针对,怎么闯社会就这么难呢?”

    张大奎拍了拍芦秧的肩膀,“你还年轻,吃亏是福。不要以为睡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就是把门的,工棚没窗户通风不好,这门口的床位对俺们来说,就像你们市里坐北朝南的大房子一样的,你把人家好不容易占住的地盘抢了,换你你也生气。其实大家都不容易,闯社会这个事咋说呢?俺记得小时候俺村有头驴,给它蒙上眼它就围着磨盘拉磨,后来不知道咋了,再给它蒙眼拉磨就死活不干了,村里没办法,就给它套上犁耙让它去犁地了,它倒也配合,可犁地的活儿哪儿是它能干的,犁的地就不说了,它自己也搞得一身伤,后来还不是老实去拉磨了。”

    芦秧拿了瓶酒本来想递给张大奎,听到这又把手收了回来,“大奎你看起来挺厚道一人,没想到你是蔫坏啊。”

    张大奎哈哈一笑伸手把酒抢了过来,拿到嘴边上下牙一磕把酒瓶启开,“俺可没说你是驴,只是觉得你这细皮嫩肉的,看着跟大学生似的,咋想着来工地讨生活了。”

    芦秧刚有点笑模样,瞬间神采又暗淡了下去,“没办法,家里没人了,西环庄的祖屋也被拆了,天大地大,我连个屁大的去处都没有。”

    “你家是西环庄的?”张大奎忽然紧着芦秧的身边靠了靠。

    “咋了?你认识我们村的人?”芦秧扔掉手中的空酒瓶,又开了瓶新的。

    “西环庄拆迁俺在的,说实话,俺们干工地的会碰到些稀奇事,但是你们村的事俺真是琢磨不明白。”

    “啥意思?我们村咋了?”

    张大奎环视了一圈四周,发现没人后才压低嗓音说道:“你们村拆起来特别难,倒不是作业上的问题,古怪的是,有些地方拆除完了以后,第二天会莫名其妙的恢复原状,真的,就跟完全没动过一模一样。”

    有点上头的芦秧斜眼看了眼张大奎,“逗我玩呢吧?是不是有些工人偷奸耍滑,你们推卸责任啊。”

    张大奎一听这话有些急了,“真的,俺不骗你,俺一开始也跟你想法一样,所以俺找了个半夜,偷偷溜出去看看咋回事,你猜咋地,村里有片地,大半夜的忽闪忽闪的冒着五颜六色的细毛子光,只要是被光照到的破屋子烂瓦啥的,就跟变戏法一样的恢复原状了,可有意思了。”

    芦秧闷头喝着酒,“你就扯吧,我从小在那玩到大的,我咋就没见过你说的玄乎事,再说了,工程队那么多人,怎么就你瞅见了,别人都是瞎的啊?”

    张大奎面红耳赤,不知是急得,还是喝酒上脸,“俺真不骗你,你们村反正挺古怪的,动土那天还请了个老道做了场法事,而且还定下了规矩,只能白天干活,晚上十二点以后所有人都得收工,到村子外边搭帐篷睡觉,俺天生胆大,才偷溜去你村里看到那些光的。”

    “哦?那按照你这说法,这拆迁根本拆不完啊,你倒跟我说说,我家房子都没个屁的了,你们是咋拆的?”

    “俺把瞧见的事偷摸告诉工长了,工长正为拆件进度的事情搓牙花呢,听俺一讲,二话没说带俺去见领导了,后来领导们又去文昌老街把动土时来的那老道请了过来,俺们白天拆,老道夜里一个人在村里来来回回的溜达,后来就没再发生啥邪性的事了,你们村这才顺利完成拆迁的。”

    芦秧把最后一瓶酒喝了个底朝天,耷拉着惺忪的双眼,脑袋不受控的左摇右摆着,“那你说说,那邪门的光是在哪块发出来的?”

    张大奎没注意到芦秧已经快喝多了,“你们村正中一处老宅的宅基地下边,那老宅好认,因为边上有一棵老大了的槐树,听你们村里的人都槐仙槐仙的叫着……”

    “嗯?那好像是我家啊……”晚风轻抚,醉意上头,芦秧呢喃着说完最后一句话,脑袋一沉,栽倒在地。

    “哎,小芦!小芦!你……这点小酒量也配玩儿忧郁啊……”

    …………

    第二日,天还未亮,工人们就被打了一宿麻将,刚刚赶到工地准备补觉的钢哥叫醒,催促众人上工。宿醉的芦秧强打着精神在工地上干活,幸亏张大奎多处帮衬,芦秧才硬熬完了白天,就在他刚松了口气准备跟大家一起收工时,钢哥叼了根牙签晃晃悠悠的来到了工地,“我给大伙儿说个事啊,天气预报明天暴雨,怕是没法开工了,为了保证工期今晚通宵加班,明天听雨睡觉打扑克,嘿嘿,伙房给大家准备了红烧肉,我刚帮大家尝了尝,味道不赖!”工人们也笑嘻嘻的不以为意,毕竟在工地干活加班加点是常事,只要能按时发工资,工人们要求并不高。

    食堂里,芦秧无精打采的端着一盆红烧肉食不知味,张大奎早就扒拉完了自己那份饭,“咋了小芦,干一天活了你也不饿?”

    芦秧摇了摇头,“胃里起义呢,闻见油腥就犯腻歪,再说活儿基本都是你帮我干的,这盆肉你吃了吧。”

    张大奎也不客气,“糟践粮食可不好!”接过芦秧的饭盆就一顿狂吃。

    张大奎这一组人已经搭伙干了好几个工地了,吃完饭也不用人催,各自三三两两的结伴上工去了。

    第一天上阵就是超支体力的劳动量,再加上很少宿醉,又解酒缓慢,芦秧苍白的小脸上透着一丝异样的绯红,张大奎劝芦秧去歇歇,芦秧看了眼不远处穿着背心的大龙故意秀着一身腱子肉,边干活,边不住“哼哈“的怪叫,于是继续咬牙硬撑着,他绝不愿意让自己和累赘二字挂上等号。

    凌晨时分,月亮不见了,夜幕似一片无边的黑色汪洋一般,无数黑云汹涌澎湃,云与云的缝隙间,不时的会冒出一道细微的闪电,整个夜空,像一只几欲睡醒的上古凶兽,正悄悄的露出自己的白紫獠牙。

    埋头苦干的工人们谁都没发现异常,忽然一道劈天巨雷把整个世界映成了一个苍白的画卷,工人们目瞪口呆的看向天空,嘴还没来得及闭上时,密布如梭的骤雨,就随着狂卷的风,飚进了人们的口中。

    大龙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一把脱掉了自己的背心甩在地上,迎着暴雨冲刷着身体,“哈哈哈,痛快,痛快!”

    芦秧抹了一把脸,看着兴奋的大龙喊道,“你个瓜皮,下个雨就跟个发情的狒狒似的,你上辈子怕是个渴死的旱魈啊……”

    震耳欲聋的雨声盖住了芦秧的声音,大龙听不见芦秧说了什么,只是听见了点动静,他回头看了眼芦秧,然后面色惊恐的冲着芦秧大喊大叫着什么。

    芦秧看着咋咋呼呼的大龙,兴致大发,撅着屁股即兴扭了一段自己改编的英文歌舞,“狒狒、狒狒、狒狒、oh~”

    芦秧还在扭着大秧歌,忽然一股巨力从自己的侧方传来,芦秧侧飞着摔了出去,然后听见旁边“砰砰砰”的响起了一串重物落地的沉闷声。芦秧赶忙起身,用手搭在前额上,发现自己刚才站的位置,杂七杂八的散落着一堆成袋的水泥。

    “大奎!”不远处的大龙发出一声不亚于雷鸣的惊吼,然后发了疯似的冲向了水泥袋堆,四周散落的工人们也都赶忙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纷纷冲了过去奋力搬开水泥袋。

    芦秧傻傻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风声雨声雷鸣声,声声入耳,却只有大龙一个劲怒吼着大奎名字的声音,在芦秧的耳蜗里发聩。

    有人去喊车,有人打手机,更多的人在水泥袋堆里扒拉着,人群前边,停着一辆还没熄火,却卸空了的翻斗卡车,司机跌跌撞撞的从驾驶位上滚落下来,来到人群边一屁股跪落在地,嘴里怯懦的带着哭腔反复嘟囔着,“雨太大了,水泥遭不住,要卸货,我看不清,雨太大了……”

    来回奔走的人影,驳杂高亢的噪音,在芦秧的视觉与听觉里,被放慢,被拉长变形,直到人们翻开了水泥袋堆,显露出张大奎高大魁梧的身形,在重物的挤压下有点畸变,张大奎一抽一抽的抖动着身体,在一辆呼啸而来的救护车红蓝灯光交相闪烁的映射中,一串血沫子从张大奎嘴角涌出,身体再无动静,芦秧才回过神来,他听见救护车上下来的医生用冷静克制的声音说道:“伤者肋骨骨折刺伤心肺,抢救无效,死亡时间凌晨十二点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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