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后世的『上帝们』看待各种战争之中的战斗的时候,总是能找出一些可以指点的地方,比如说某一方为什么不懂这么做,亦或是那一方何处是纰漏,甚至还会振声高喝,表示说重复来重复去不就是这些手段么,竟然连『基础』都不懂?

    只要键盘在手,何惧天下英雄?

    只可惜,键盘侠永远不懂战争究竟是什么。

    斐潜也不敢说他自己了解战争,只能说他多少有些明白战争并不是世界的全部内容。

    斐潜并没有及时收到在辽东发生的战报,即便是知晓了在公孙度死后,两三个儿子依旧在为了继承其『遗产』相互勾心斗角,完全不顾外敌已经摸到了门前,或许也会发出一声感慨,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

    就像是袁绍死后,几个儿子相争一样。

    其实斐潜并不是很清楚,他所想起的这句话,实际上是被扭曲了一部分的『私货』……

    黑格尔老先生若是知晓了,说不得会忍不住掀起棺材板。

    在翻译的文学当中,稍微有些屁股歪的,就很容易出现这样的问题,和之前的『雪花』一样的,这句话是黑格尔说的,但是他的意思绝非是颓废的无奈,而是表示要『与时俱进』,因为旧的历史,并不能解决新的问题,就像是『同一条河流』。

    所以黑格尔真正想说的是,就像人不可能两次跨入同一条河流,人民和国家,  注意,不是人类,  是人民和国家每一次碰到的局面都是全新的、是独一无二的,  所以不可能去固守教条,  更不能照搬历史经验。

    后世为什么将这一句话断章取义出来呢?又是哪一些人,将原本人民和国家改成了人类,  并且不遗余力的,高高在上的,将这一句话传播出去的呢?这些人又想要做一些什么呢?

    其实很简单,  懂的人都懂……

    就像是斐潜现在面对着魏延,魏延在历史上又是被描述得桀骜不逊,头后有反骨,难以控制,那么斐潜是不是应该针对于魏延做出一些防备?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  魏延不傻。。

    真要是魏延智商有问题,  也不可能在历史上担任汉中太守那么多年,  成为蜀国北面的屏障,  并且数次参与北伐。然后这样的一个人又为什么在历史上变成了二愣子一般的形象?

    真正的事实是什么呢?

    因此指望着照抄历史上的范例来处理事项,以为看了几遍春秋便是通达了治国理政,  亦或是记得三十六计的名字就觉得明白了策略,  恐怕都会出大问题……

    魏延未必是历史上的魏延,或者说是历史书当中所记载的魏延,这一点,斐潜之前就已经有了一些经验。

    因此斐潜不仅是没有故意拿捏魏延,反倒是得知了魏延将到,便是带了些官吏前往城外迎接,  而魏延自从上一次在川蜀之后,  也是多年未能见到斐潜,在见到了斐潜亲迎之后,也是控制不住情绪的翻涌,激动地热泪盈眶……

    迎风宴上吃吃喝喝,又是修整了几日,待魏延重新到了骠骑府的时候,却不是在正厅当中,而是斐潜让其到了侧院之中……

    魏延有些意外,也更多的是感动。因为在汉代人的观念之中,若是正厅,那么就是正正规规的谈论公事之所,  而在这个骠骑府的偏厅,  就有些不把魏延当成外人的意味了,这对于魏延来说,至少是代表了一种荣幸。

    历史上魏延怼杨仪,一方面有魏延自己的原因,另外一方面或许也有一些躲藏在背后的手段,毕竟历史上汉代的通讯本身不发达,而一个长期处于汉中,一个则是多半位于成都,两个人偏偏相互说得一些对方的坏话什么的,都能『及时』且『准确』的传递到对方的耳朵里面,这本身不觉得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么?

    而当下魏延就没有这样的『对手』,在魏延之上,还有更多的将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魏延只算是小字辈。而在骠骑军中,被兵卒认可的,比魏延还要被更加尊重,更有威严的将领还有很多,比如在斐潜身边的徐晃,就是其中之一。

    对于一个军将来说,尤其是像是徐晃魏延这样,身为一军的统帅,考验的就不仅仅是个人的武艺了。或许魏延单对单的搏杀,并不弱于关羽张飞这样的猛将,但是如果说整体来看,其实魏延的偏科还是比较明显的。

    尤其是在大战略的时候,魏延的这个短板就是越发的明显了。

    三国演义之中么,似乎没有表现出来,或许是罗老先生为了表示诸葛亮前算五百年,后算五百年,死后不仅是吓退了司马懿,还要算一算魏延闯中军帐的罪,因此在之前大部分的时候魏延都是属于武勇诈败组,动不动就是战不几合,诈败而走,套路使用了不下十余次。

    可是在真正的历史战役当中,考验的不仅仅有武勇。

    魏延主要的高光便是汉中太守之后。

    在汉中之战的时候,魏延还排不上号,毕竟在他之前,还有张飞赵云马超黄忠等人……

    所以不管是历史上,还是当下的魏延,资历多少还是有些薄弱。

    而徐晃则是不同。

    历史上,徐晃本身就是一个偏向于统帅型的将领,可以说在曹操帐下,徐晃的战绩仅次于许禇,含金量非常之高,参加了曹操之下大部分的战役。

    而现在么,也是如此。徐晃在战阵和指挥兵卒之上,拥有更多的经验,并且也指挥过数场大战,上万人马,其个人武力也不会比魏延差,魏延自然不可能在徐晃面前炸毛,见了徐晃也是恭恭敬敬,礼数周全。

    斐潜对着徐晃说道:『此番让二位将军聚于此地,主要是为了川蜀防务交接。文长于川蜀经年,深知其地情况,又是擅长山林之战,颇有心得……公明,若有不明之处,当可直问之……文长也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

    魏延觉得脸上有光,自然大声应答。

    斐潜点了点头,又对着魏延说道:『公明擅长治军,又有谋划运筹之能,这关中三辅军事要塞,皆出于公明之手,文长不妨多多请教,定有收获……』

    魏延又是向徐晃拱手行礼,完全没有桀骜不逊的神色。

    徐晃谦虚的说了声相互学习……

    斐潜微微点头。

    或许当着面是一回事,背着人又是另外一番模样,但即便是这样也不要紧,毕竟到了当下,有些军事上的变化,已经在悄然的产生了。

    斐潜带着徐晃和魏延到了和侧厅相连的一个厢房之中,这些厢房里面放置的是依照地图而修建的大型沙盘,关中三辅,北地阴山,川蜀汉中,陇西陇右的地形都有。

    斐潜让人将关中三辅的沙盘和代表了川蜀的沙盘放到了一起,并排放置在面前,然后指着在沙盘当中代表了道路的白线,还有布置在白线周边的红色军寨说道:『此乃关中、川蜀二地,军事布置与道路概况……二位可有看出什么来?』

    代表了关中的那块沙盘,白线很多,交织成网状,红色的军寨像是在网中的蜘蛛,等待着猎物的上门,而在川蜀的那一块沙盘当中,也差不多相识,但是明显红色的军寨都比较靠近成都左近,在川蜀盆地的东面和南面就相对来说非常少。

    徐晃和魏延一时之间不明白斐潜的意思,都没有马上说话。

    斐潜指着关中那些如同网状一般的白色道路说道:『关中道路,原本皆为商道……商道之意,便是以商为主,而商道之弊……二位可知否?』

    『商道之弊?』

    徐晃和魏延都不由的或是轻声,或是默念,重复了一下。说实在的,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谷丵</span>  在斐潜建立整个的商业经济的时候,因为没有多余的钱财去修建道路,所以起初的这些道路,很多都是商队自行开辟出来的。

    商人,为了追逐利益,可以铤而走险,枉顾律法,就别说为了赚钱修一条路了。

    远在传说之中,在黄帝炎帝,以及尧舜禹担当部落首领的时候,在华夏大地上的交通就已经有了明显的进步,到了公元前两千年的时候,华夏就已经出现了可以提供牛车和马车行使的宽阔道路。

    当然,这个宽阔,是相对而言的。

    到了商朝的时候,所谓的商,本身就是『商人』,而这些商人为了销售货物,便有了修筑护养道路的记载,商汤的祖先服牛乘马,远距离经商,点亮了轮子车辆等等的科技点,揭开了以畜力为交通运输动力的历史。经过夏商两朝长期的开拓,到西周时期,可以说华夏的道路已经初具规模。

    周朝之时,两京之间甚至开辟出了一条被称之为『周道』的专用宽阔平坦的大道,然后又以两京为中心,向四方扩散,修建成等级不同的呈辐射状的道路,成为了华夏最为基础的道路体系。

    秦代就不说,驰道,这华夏最早的『国道』,不管是战略上的思维,还是实际当中的道路长度,简直是超越了世界上同时期的所有国家。

    而汉代么……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汉代并没有在秦朝的基础上再次发展道路的建设工程,唯一可以称道的是开辟了陆上丝绸之路。之所以这样的原因,一方面是汉代初期,百废待兴,经济很差,另外一方面则是汉代又采用了郡国分封的模式,大量的国中之国导致地区经济体的猖獗,甚至为了收取商税,在一条路上设立几十上百个的关卡收钱,在这样的情况下,道路怎么可能有更好的发展?

    可以说除了那条丝绸之路,汉代对于道路的拓展是非常差的,还不如唐朝。

    下一次华夏大规模开设道路,特别是在华夏东部,东南部布置道路网的,则是到了宋代。

    而宋代,也是一个商贸高度发展的时间。

    可是仅仅依靠商业开拓道路,确实有一定的便利,可也带来了一定的问题。

    徐晃沉吟了片刻,基本上是看出来了,指了指一些较为偏远的地区,『商队以逐利为重,故而……若是无利可图,便是无路可通。』

    斐潜点头,表示认可。

    这就是商人开辟道路的最大问题。

    先不说那些难以通行的区域,比如山道险滩什么的,就单说一般的情况,关中和川蜀对比就看得非常的明显了。在关中,因为人口众多,乡县密布,所以道路四通八达,而在川蜀盆地,虽然也和关中一样是四山环绕,但是很明显的在川西的道路就比川东要多很多。除去一些地理上的原因,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巴西人口密集商贸好,而巴东则是相对稀疏利益少,所以基本上就除了几条重要官道之外,就没有什么其他的道路。

    商人无法做到的事情,自然就要从军人的角度去考虑。

    斐潜往前走了几步,到了汉中的沙盘面前。

    『关中汉中,如今有数道可行,子午,傥骆,褒斜,陈仓……』斐潜在沙盘上指出来,『陈仓陈旧,傥骆褒斜渐开,子午道么……』

    斐潜不由得看了一眼魏延。

    魏延以为是斐潜在询问子午道的情况,便是接口说道:『子午道较为险峻,若以精兵攀援而进,可也,若是欲行车辆,则难矣。』

    斐潜点了点头,『确实如此。故而当下道路,若引为商用,则足矣,而欲用兵,不足用。故而当拓其道路……只不过开拓道路,所用财货皆为不菲……』

    『用兵之道,内以靖安,外以御敌……』斐潜缓缓的说道,『又有兵贵神速之要……川蜀汉中之地,乃处南北交通之要,又有勾连东西之需,商道,军道,仓廪,军寨,各有其用,当细细规划……』

    斐潜转头看了看徐晃和魏延,『如今汉中川蜀周边初定,羌人賨人巴人氐人,皆受重挫,当无力反复,此便绝佳之机也……』

    战争,只是用来打破一些规则,并且是在『友好协商』之下无法达成的情况下才会动用的手段之一,并不是手段的全部。

    现在,从关中到陇右,从汉中到川蜀,再加上士族子弟基本上全数都被青龙寺大论所吸引,也就是说,不管是从地方豪强还是到山林蛮夷,从士族子弟到下里巴人,都暂时不太会跳出来和斐潜搅合,难道不是最佳的一段时间么?

    想要富,先修路。

    这句在后世几乎是耳熟能详的话语,可不仅仅是一句口号。若是没有大基建狂魔的称号,在天灾人祸面前,华夏的抵抗力至少要被削弱三分!

    『公明……』斐潜继续问道,『潼关之处,以塬为界,分上下内外转运之法,汝以为如何?』

    徐晃点头说道:『确为良法也。』

    潼关地形险要,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在这样险要的地形上,不管是走五里长坂,还是登上麟趾塬,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车马人,各种货物,如果是单一的运输队列,在五里长坂耽搁一阵,然后单行道上卡在麟趾塬的山道上,那就简直是一场灾难……

    基本上来说就像是原本是四车道,然后在潼关之处变成了单行道,可以想象车流会在这个地方卡成什么样子。如果不是采用内外转运的办法,利用机械吊运货物,而是继续用老办法,那么运输的速度和频次就会严重受阻。

    解决了瓶颈,自然就可以加速流通。

    思维方式决定了技术改进的方向,而技术的改进提供了更多的效益。

    斐潜指了指在沙盘边缘,高高隆起代表了山脉之处道,『潼关之法,可用于子午,傥骆,褒斜,陈仓等诸道乎?何处可用,何处最佳,便是二位将军相商而定,后公明可实地察之,上报于某,遣派工匠劳役修葺之,足可节省往来之困,通达东西南北是也。』

    魏延和徐晃对视一眼,然后各自略有所思起来。

    对于汉代当下的交通来说,确实是在某些地方存在问题,一个是商道基本上属于扩散型的道路,难以构建成为网状。另外一个问题则是转运点偏少,甚至根本就没有,只能是从头到尾的走。

    因为行商基本上都是走从乡村收集原材料,然后再返回销售成品的路线,所以如果像是斐潜这样做成了沙盘来看,便是很容易的看出以城镇等为商贸中心向周边辐射的形态,这就使得主要的通道卡在了沿着城镇的限制上,有的明明只有一山之隔,便是不得不绕一大圈过去。

    因为进山开辟道路,对于商人没有任何好处,自然就没有建设道路的动力了,而对于军事上来说,价值体系便是全然不同。

    而这种完全和商业体系不同的视觉角度从何而来?

    当然不可能是斐潜坐在关中骠骑府衙之内,然后拍着脑袋这边修一条路那边挖一道沟……

    作为魏延,他在川蜀汉中都待过,也作战过,对于其中那些道路重要,那些要点困难自然十分清楚,以他的意见为主,做出一些道路的改进的主要框架,当然就会比较切合实际。同时,作为在关中看着商贸一步步发展起来,并且亲自到了潼关督建新城,有充分的利用技术来解决一些高低落差,亦或是水陆转运困难经验的徐晃,也会根据自己的想法改进魏延的框架,最终建设出符合汉代当下生产力,并且能促进地方和中央经济发展的道路来。

    交趾,雪区等等边缘区域的货物,如果说来回走一趟,按照大汉现在的交通工具,一年都未必能够走一个来回,但是如果说分成阶段式的运输呢?

    从交趾到川蜀,然后再从川蜀到汉中,汉中转运到长安,这样长距离的运输变成了中短距离,那么不仅仅是大汉,连带着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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