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之下,不仅有青州兵,还有黄巾贼。

    比如何仪。

    何仪记得他之所以参加黄巾,是因为那个时候黄巾跟他说参加了就有吃的。

    没错,或许对于张角来说,是为了推翻苍天,建立一个黄天,但是对于何仪来说,就是为了一口吃的。

    吃。

    是最为基础的需求,也是最为强烈的欲望,即便是一个幼童,他或是她最初强烈的情感表现,就是在饥饿的时候……

    确实,吃是一個人的根本。

    能吃,就能活着,不能吃了,就离死不远了。

    何仪觉得自己就是半死不活了,能吃,但是吃不饱,都是在饿着……

    有吃的,就是能活着,没得吃了,或是不能吃了,就离死亡不远了。

    但是在死亡之前,总是要蹦跶一下的。

    没有人会甘心自己的『吃食』被人拿走,即便是什么都做不了的,根本无力反抗的幼童,也会用嚎啕大哭来表示自己的情绪上的波动,和生理上的不适,同样的,对于这些颍川之人来说,他们的手段,可就不仅仅是哭泣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但是不代表着这道理就能万世不变。

    何仪怀疑面前的士人是在试探自己,但是又有些担心若是自己拒绝了士人,便是会自己失去了机会。

    进食的机会。

    何仪『饿』得太久了……

    想当年,袁术喂食的时候,真是吃得爽啊,可是在曹操之下,能吃的就少了,自然就是饿了。

    一开始的时候,何仪还能记得一些人的死,比如刘辟,比如何曼,能记得这几个人的人头死不瞑目的样子,然后便是多少能控制一下自己的欲望。

    但是,时间长了,恐惧渐渐的消退,欲望却在不断的增长。看着旁人吃,自己饿了,然后控制不住自己,扑了上去,低下了头,趴到了旁人设计好的食槽之中。

    何仪让士人进了密室,并没有让自己的心腹护卫在一旁保护。

    何仪觉得,眼前的这个士子并没有杀死自己的能力。

    可是何仪忘记了,杀人,也不一定非要用刀子。

    士人,似乎永远都是头脑清晰、谈吐得当、言语锐利、对天下大势的把握远胜常人。

    密室中,口舌之利的那名士子没有等何仪多废话,亦或是什么试探,直接就说道:『将军可是愿如此寂寂无闻,被人圈养禁锢而死?』

    何仪不会重用的现状无须讳言,因为这个就是事实。

    虽然说曹操表示一视同仁,但是就像是某些地方就是能多发一些俸禄配给,某些区域的平均生活水准就是比较高一样,永远会只是有限度的在『一视同仁』。

    比如像是张郃都被排挤,更何况何仪这样的黄巾降将。

    见何仪沉吟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那士人便是说道:『将军之意,某亦明了,如今有上下二策,可供将军抉择。』

    『为何没有中策?』何仪问道。

    士人笑道:『将军当下,便是中策。不上不下,不死……不活……』

    『……』何仪沉默。

    士人也不多揶揄,便是说道:『先说下策。下策么,将军可尽力与曹氏夏侯氏结好,奉其为主,求其赏赐,最好是求得一曹氏夏侯氏旁氏之女,奉其尊贵,甘于低贱,天长日久之下,自然可得一席之地,衣食无忧……』

    何仪磨了磨牙,『上策又是如何?』

    『上策?』士人看着何仪,『上策就要看将军有没有忠孝之心,有没有为天子排忧解难之壮举了!』

    『哼。』何仪嗤笑了一声,『不过是利用某罢了,何必挂上什么忠孝的名头?』

    『将军果然聪慧,那么这世道可有不是挂着名头,便行恶事之辈?』

    『……』何仪又是沉默。毕竟何仪本身就不擅长这些口舌之争。

    思考了片刻,何仪说道:『有话,便是请一次性说完。要继续绕下去,我可没有什么耐心。』

    何仪想着,让对方都说出来,而听不听,以及后续的做不做,则是在自己的选择,自己的控制范围之内……

    当年在汝南为黄巾贼的时候,虽然说平日的生活也不能说多么逍遥,但是至少比现在要更加的自由,不需要整天看人脸色,然后还要被一些拿着鸡毛的小吏成日刁难。比如像是或许曹操下令让何仪在一旬内完成的事项,郡县在转达的时候说是七天,然后等小吏过来的时候往往就变成了五天,甚至是三天……

    然后何仪请求啊,然后塞红包啊,小吏便是给一张笑脸,表示可以宽限两天……

    所以,受了诏安,真的就『安』了?

    士人听何仪此言,便是笑着称赞道:『将军之意,在下便是知晓,那就可以让将军听之后的话了……』

    『嗯,请讲。』何仪伸手示意。

    『将军以为温侯吕奉先如何?』

    『嗯?』何仪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既抱非常之伎,伫成可久之功!』士人看着何仪说道,『何不换高台之旧资,陟槐堂之高阶?』

    何仪沉吟了半响,『可否说得……简单一些……』

    『呃……』士子显然是有些错愕,旋即点头说道,『是在下疏忽了……这么说吧,当年若是吕奉先未能刺董卓,可有其今日之侯爵之位,天下之名?』

    『若是吕奉先当年甘于董贼之下,怕是今日已经是与董贼一般,死无葬身之地了罢?』

    『将军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士人看着何仪,眼光热切,『只需往前一步,就是这么动一下……天地便是有所不同!』

    动一下?

    说得倒是轻松。

    何仪脸色有些苍白。他当然希望自己能够有肉吃,有更多的肉吃,但是若是这肉有骨头,甚至是有刀子,就未必能够吃得下了。

    『将军可是以为在下劝将军行刺董之事?』士子大笑道,『将军武艺么,虽说也是不凡,但是比起吕奉先来……啊哈,哈哈,嗯,抱歉,在下并非嘲笑将军,只是说一个事实……』

    当下大汉,因为某些原因,吕布还没有死,自然名头也不算是太坏。毕竟当年吕奉先可是为了山东之人除去了山东欲杀而杀不了的董卓,多少还是略微承了这一份情的。

    何仪闻言,有些动怒,但是很快,这怒气消散了,因为他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如此说来,你……你们,可是找到了……勇士?』

    文士缓缓的说道,『不瞒将军,我亦为能得见一面……不过么,昔年专诸刺僚,尚需进鱼脍而近。此人若刺,十步一杀,格杀甲士,无需鱼脍!当于吕奉先不分上下!』

    何仪问道,『不知是何人?』

    文士笑而不答。

    何仪点了点头,『好吧,既然如此,既不是行刺,便是要我这等武夫做些什么?沙场搏杀?』

    士子笑道,『非也,非也!将军何必以短取长乎?将军之所长,并非在武勇和沙场之上啊!』

    何仪歪了歪嘴巴,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比较好。虽然说不用上阵,不用刺杀,确实会比较的让人安心一些,可是这话,听起来到底还是不怎么舒服。若不是这一段时间曲膝于人下的时间长了,按照之前的暴脾气……

    何仪沉默了一会儿,『那么你说我的所长之处……到底是什么?』

    『将军……』士人看着何仪笑道,『将军自己啊……简单来说,就是将军出身……』

    『伱是说……黄巾?』何仪愣了一下。

    士人点头说道:『正是!将军出身黄巾,当熟知黄巾之习,如今……颍川之中,多有黄巾旧属,正是将军大展身手良机啊!』

    『嗯……』何仪沉吟起来,然后说道,『某不过是汝南之人……和其他地方……并不熟悉,恐怕是……』

    『昔日董贼迁都,置万千百姓于不顾,河洛生灵涂炭,民怨沸腾……』文士缓缓的说道,『今不是如此?颍川苦贼久矣,将军若是早做决断,俸禄高官不必说,钟鸣鼎食也少不了,说不得就如温侯吕奉先一般,天下传唱,人人敬仰!』

    『要知道……』文士看了何仪一眼,说道,『天下之大,勇士之多,有才者不知凡几,有勇者如过江之鲫,如同将军一般,出身黄巾者……也不是仅有将军一人……在下不过是代人传言,若是将军无意从此泥潭脱身,荣登高位,在下告辞就是。』

    说完,文士便是起身欲走。

    『站住!』何仪喝道。

    文士也并不畏惧,或者说,在他来的时候,可能就已经有了死的准备,因此回头望向何仪,『将军欲取某首级邀功乎?可速取之。』

    何仪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你,为何寻某?』

    『这么说吧,这只是一个交易,一个买卖……』文士缓缓的说道,『将军所能之事,就如一块玉石。市贾之人并不爱玉石,只爱玉石售卖所得的钱财。将军也不必将我等视为亲友,我们付出钱财,得我们之所愿,将军付出行动,得将军之富贵,不过是个各有所得的交易……若是不愿,便是作罢,将军依旧抱着玉石,我们依旧拿着钱财去找他人,仅此而已。』

    何仪听了,心中多少也有怒火,但是同样也有些骇然。

    虽然语气不敬,可句句在理。

    不过就是一场交易……

    然后,要做么?

    ……(;¬_¬)……

    而在另外一边,也有了一场交易。

    就像是春秋战国之时,那些旧贵族们流的血、流的泪,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事实,之前的时代已经在悄然远去,一个充满变革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一个时代的结束,总会有些异象。

    比如当年就有人表示在汉灵帝的大殿之上,在黄巾之乱的前夕,就有种种不可思议的异象。

    而现在么,则是有点异响……

    巨大的,宛如惊雷一般的异响。

    空中无云,也不是晴天霹雳。

    成群的,栖息在大泽中的野鸭群落,率先听到了这一声惊雷,顿时嘎嘎乱叫着,振翅而飞,然后引动着其余的鸟类也跟着顺势飞起,乱成一团。

    曹操,夏侯惇,还有几名曹氏政治集团之中的重要人物,松开了捂着耳朵的手指,惊喜万分地看着远处被炸的不成模样的草人。

    硫磺、硝石和木炭混合物爆燃后的味道确实不好闻。

    但夏侯惇已经是有些迫不及待地从一旁护卫的手中抢过火把,亲自走到前面点燃了另一枚被称之为『五行雷』的东西,然后跑开……

    再一声的巨响。

    曹操这一次没有堵住耳朵。

    『元让,相较于之前……』曹操感觉自己的耳膜似乎还在微微震动着,使得他的声音不由得有些拔高起来,然后他就意识到了,有意停了片刻之后,才咳嗽了一声,『相比如何?』

    夏侯惇离得更近一些,他刚才还在爆炸之后,跳下了深坑当中,去看了一下在坑中那些残骸,如今回到了曹操的身边,神情略有一些凝重,『比之前……似乎,更……』

    夏侯惇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比较准确的形容词。

    这几乎是一个跨时代的东西。

    人类的进化过程当中,文字是跨时代的,懂得用火也是跨时代的,现在,火药也近乎于是跨时代的。

    在火药之前,大部分的杀伤,都是物理上面的,而到了火药之处,人类才开始摸到了化学小姐姐的裙摆边上。

    当然,化学小姐姐是个暴脾气,搞不好就是一脸的硫酸泼下来……

    夏侯惇当年吃过火药的亏,虽然不是亲自品尝过化学小姐姐的无影腿,但其要害也是被踹得生疼的那种,所以夏侯惇对于火药,也是了解得颇为深刻。然后夏侯惇发现,现在这个小姐姐的脾气,似乎又增长了。

    骠骑大将军斐潜派人送了这样的一批火药成品过来,而曹操又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去展示,所以选择在了这样一个相对来说人迹比较稀少的泽地之中。

    曹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听闻骠骑入主长安之时,有人建议再修城墙,然骠骑拒之。如今看来……骠骑恐怕于彼时就在研制此物了……此物一出,天下无墙……』

    在这个年代,大部分的城墙都是夯土和砖石的,所以只要火药的数量足够,确实城墙没有什么作用。

    『有些东西需要改变了……奇妙啊,便是砂石混杂,硝黄炭黑,便是有如此威力……骠骑,骠骑……』曹操缓缓的说道,就像是大泽里面的风。

    夏侯惇站在身侧,『主公……』

    『陈胜,吴广,便于此泽……』曹操笑着,伸出手,往前指了指,『虽不是此处,然亦是此泽!』

    曹操望向了远方,就像是目光透过了历史的迷雾,看见了过去和将来,『昔日陈吴揭竿而起,刘项楚河对峙,谁能想到当下大汉,竟然也走上了六国旧路?好笑啊,可笑啊……』

    『斐子渊,这便是你给我的东西?或者是……你想要问我的问题?』

    『天地沧桑,岁月更替!万物演化,人心各异!』

    『大风起兮!』

    曹操哈哈哈哈的大笑起来,声音洪亮,震得大泽之内似乎都有他的笑声在回荡。

    曹操笑得眼泪都似乎飙飞了出来。

    大泽之中,伴随着笑声飞走的,不仅仅只有芦花,还有他年轻时候的那些梦想。

    在雒阳北城门的五色棒……

    在顿丘县县衙外的鸣冤鼓……

    在樵县家中的那间静心堂……

    在汉灵帝桌案上的那封陈情表……

    在济南国内砍下的贪腐官吏的人头……

    在典军校尉仓廪之中残破的盔甲战袍,队列之中羸弱的白发老兵……

    曹操大笑着,一幕幕在眼前飞过。

    这个大汉好么?

    好。

    这个大汉恶么?

    恶。

    更可笑的是,好人被欺凌,而恶人却在掌权。曹操原本也想做一些好事的,可是每当他准备去做,或是开始做一件好事的时候,就会立刻被人叫停。然后便是有人劝,有人骂,甚至有人要杀他。

    曹操曾经问荀彧一个问题,就是这些大汉百姓的钱,上缴的赋税到底去哪里了?荀彧不能答。因为各地都有上报各自的赋税,上缴的物资,可是莫名其妙的只要到了许县,就有许多东西不见了,有的既没有入库,也没有下发,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就连荀彧也同样查不出来!

    荀彧只能保证『大体上』的完整……

    或者说,『别太过分』。

    但是曹操就想要问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在大汉这一块土地上,真正的想要做一件好事,就那么难?!

    以至于当下给曹操帮助的,给曹操支持的,竟然是关中的对手!

    『六国之恶,你知道,我知道,骠骑知道,天子也知道……』曹操大笑着,在风中挥动着袖子,『唯有这天下百姓不知道!所以即便是你知道我知道骠骑知道天子知道,依旧可以装作不知道!就像是当时陈吴奋力推翻了前秦,结果却是刘项在争利!』

    『哈哈哈!可笑!』

    『可悲!』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颍川!南阳!帝乡!山东!这便是一层层的城墙!』曹操呼喝着,手指着,就像是在虚空之中就是有这样一层层的城墙,『陈文长上表弹劾荀文若!这是在弹劾么?这是在警告某!颍川!可不仅仅只有眼前这个颍川!这四面八方,可都有颍川的人!颍川的墙!』

    『现在……该拆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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