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州衙哪怕到了深夜依旧有重兵把守,门口匾额前两位士兵脸色肃穆,手握长枪,严阵以待。

    衙府内回廊九曲,东北角设有精心楼,正北边一片小竹林,正南大堂,西边主卧和书房,右边则是客房和佣人房。

    苏州方位算是崇阳国的西边,朝廷近几十年也有意往西方发展,无论是还在筹划的东西通河,还是即将要进行的开凿废山,里面都有捞不完的油水。

    在刺史公子哥卢正的带领下,三人从门厅走到书房如入无人之境。

    当卢正真正站到书房门前的时候,他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自己也没那么大的胆子直接去推这扇门。

    陈叔叔被别人打伤就算了,自己还带他们绕过守夜将领走到了书房。

    后果有多大,他不会不知道。

    而站在卢正身后的丁秋才不会管那些,直接一脚踹开了房门,因为那个苏州刺史卢玉淳他可能比他儿子都要了解。

    屋内一张檀木桌前,一个满头雪丝的古稀老人正襟危坐,双眼乌黑发亮,精气神很足。

    他何尝不知门口早已站了三人,只不过是在等对方先开门罢了。

    丁秋往前走了两步,看着缓缓起身的老人,感慨了一句,“终归是不饶人白发星星啊。”

    双袖清风的老人拱手行了一礼,说话很是缓慢,声音洪亮,官气儿很足,“卢玉淳见过师兄!”

    不光是卢正有些呆愣了,就连姜怀都有些产生疑惑。

    丁秋不置可否,而是指向卢正,打趣道:“你儿子?架子很大啊。”

    如果不收贿赂就算是好官的话,卢玉淳应该算是天大的好官。

    每年一百八十两俸禄,绝不多拿。

    可令他发愁的只有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虽说眼不见心不烦,可终归还是有血脉相连啊。

    他负手向前走出,抬手就是一巴掌抽在卢正的脸上。

    后者踉跄两步,捂着脸颊哀痛,不解道:“爹...”

    卢玉淳步步紧逼,一巴掌接着一巴掌,直接把卢正打成了一个猪头,可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丁秋摆了摆手,“差不多行了啊,再演就没意思了。”

    卢玉淳就真的没在打下去了,笑问道:“师兄可解气了?”

    丁秋指了指少年,“找人带他去歇息。”

    卢正连忙起身,走到姜怀身前略微伸出一手,“小兄弟,跟我来吧。”

    姜怀看了丁秋一眼,后者点了点头,少年也就不在迟疑,由卢正带到一间客房后,要了一些纸和笔,一个人静静写书,从碰到那条黑蟒到百花楼变故,少年都是认认真真用文字描绘了出来。

    丁秋在二人走后用脚尖轻轻勾住了房门,肆意躺倒在一张靠椅上,伸手从贴身虚空袋内拿出了一坛散酒,仰头喝了一大口,嗤笑道:“卢玉淳,刚才我可给你留了好些面子,你一个普普通通的记名弟子,开口就是师兄,师兄的叫着,这么大年纪你害臊不害臊啊。”

    卢玉淳在桌前坐下后,同样挥手取出一壶酒水,只不过还多了一个玉杯,他自斟自饮,缓缓道:“我卢玉淳是没资格成为先生的入门弟子,这一点没什么好说的,是我本事不够大,资质也不够好,可要谈到年纪之说,我怎么记得师兄你比我还要大三十余岁啊。”

    丁秋撇了撇嘴,瞟了眼卢玉淳满头的白发,罕见的没有找刺,却也是有些感概。

    原来不知不觉,自己都百余来岁了。

    他还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天天嚷嚷要练剑的少年,不由的挠了挠脑袋,“忘了,我都忘了。”

    卢玉淳又倒了一满杯,端起玉杯却只是抿了一小口,开口笑道:“终归是像师兄这样的人活得自在,仗剑天涯,路见不平便能拔剑,可我们就不行了,只要踏入公堂,一身本事又如何,还没有那些人浮于事,狡猾老练的人过的惬意。”

    他指了指发丝,“你看,最后都会活成我这个样子。”

    屋内烛火摇曳,二人闷头连喝了几大口酒,卢玉淳轻声问道:“先生他?”

    丁秋点了点头,满脸惆怅之色,赶紧眨巴眨巴眼睛,强颜欢笑道:“先生是圣人,一心想为天下博得公正二字,可到最后也只是做了一半,至于那个姓孔的,先生之前和我说过,他本来就走错路了。”

    满头白发的卢玉淳没有回答,而是起身推开屋门,面朝明月,恭恭敬敬行了三个躬身大礼,次次弯腰到底。

    一个从三品一州刺史就这样毫不忌讳的坐到了门槛上,愣愣的发起了呆。

    片刻后,他才扭头说道:“十年前我还见过孔师兄一次,可那也是最后一次,以后只要踏足小镇十里之内,保准被一脚踢回来。”

    丁秋沉声道:“最好修改一下措辞,以后要叫孔圣人。”

    卢玉淳满脸吃惊,“师兄他...”

    丁秋喝了一口酒,云淡风轻的笑道:“我以前以为先生说姓孔的走的路可能是错的,其实当年我不太信,因为他资质却是比我们要好一些,一路顺风顺水,更是早早悟出了一个压字。后来不顾先生反对,以为抓到了一丝大道机缘,远离太安苦苦追求一个“破”字,结果怎样,还不是那个样子罢了,如果当时他没有选择前去太安接下先生的担子,哪怕打不过他我也会向他出剑。”

    “不是一剑,而是很多剑!”

    丁秋猛然拎起酒坛,豪饮了一大口,像是有感而发,“卢玉淳,你也算是先生记名弟子中能拎的出来的几个,无妨告诉你一句掏心窝子话,你知道我这辈子感觉最荒谬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是那些面临死亡却依旧硬着脖子喋喋不休,说什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笑不可笑啊,赢了一次又能怎样,连性命都没了,还装什么大尾巴狼?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有一天你碰到这种情况,就算是师兄的一句忠告,我希望你能后退一步,就算要死,也要找个有人的地方死,起码还能被埋起来不是。”

    卢玉淳很安静的听着,等丁秋说完,才慢慢起身,走到汉子身前,伸长了脖子,“师兄,你再打我一巴掌吧,是啥感觉我都忘了。”

    背剑汉子起身拎着酒壶摆了摆手,“算了,都过去啦。”

    有些失意的背剑汉子,拎着酒壶,遥望远方。

    下一刻,他便一冲而上,化为一道长虹直接钻入云海之中。

    汉子一手放在头下,一手放在云下,双脚不停抽动如滑翔般在云海游荡。

    他比谁都想的明白,骨气可以造成抵抗,可送死就是两回事了。

    背剑汉子就这样以云海为榻,以星空为被,喝酒数星星在云海呆了一晚。

    第二日,天微微亮,汉子就睁开了双眼,面朝朝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后便一脚踏破云头,落到刺史府内。

    令汉子惊奇的是,卢玉淳竟然和身穿白衣的姜怀这么早坐在小院侃侃而谈,而且聊的还挺高兴。

    看见丁秋,少年满脸笑意的起身,打了个招呼,“我们啥时候走啊。”

    丁秋撇了撇嘴,“今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别急啊,吃过饭再走,能省不少银子呢。”

    说完丁秋把卢玉淳拉到了一边,用肘子顶了顶他的胸口,“你没给我整什么幺蛾子吧?”

    卢玉淳露出一抹微笑,“没有,就和小家伙随便聊了聊家乡的事情,还顺便送给了他一些东西,比如几十张白色宣纸,十几张青色宣纸,几张紫色宣纸。”

    丁秋咧嘴一笑,“家大业大就是不一样,出手就是阔绰。”

    卢玉淳低声道:“该教什么就教些什么吧,别到了太安城书院搞得我们这一脉太抠抠搜搜,太丢人。”

    吃过饭后,二人就没在逗留,只是丁秋一直有些奇怪,从早上少年的举动就让他很是不解,又是端茶又是送水的,怎么变得这么热乎。

    卢玉淳站在门口朝二人挥了挥手,还偷偷给少年使了一个眼色。

    二人就这样离开江都县,一路继续往东而行。

    可刚走了一会儿,少年拿出一个水壶,轻声问道:“丁秋,你喝水不?”

    丁秋终于按捺不住,闷闷不乐道:“那家伙到底给你说了什么啊?!“

    少年赶紧拿回水壶,如拨浪鼓般连连摇头,还瞥了一个我能理解的奇怪眼神。

    丁秋猛然揪住了少年的衣领,“说不说?不说给我滚回去。”

    少年试探性问了一句,“你真要听?”

    可看见汉子高高弯曲二指之时,少年连忙高声喊道:“他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尿裤子,只要一直让你喝水就行了。”

    伸出二指的背剑汉子如泥塑般愣住了,看着少年略显稚嫩的脸庞,丁秋捋起袖子就准备转头去收拾那家伙。

    可没有你这样诬陷人的啊,太损了。

    可汉子只不过刚走了两步,叹了口气回头继续往前。

    “算了,当师兄的就原谅你一次,谁让我年纪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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