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光望着那条深如沟堑的横线,心中酸涩难言,她一心为郑旦考虑,却成了后者眼中自私自利的恶人。

    夷光转头,迅速抹去眼角泪水,待回过头来时,眼中已是一片漠然,“既然如此,我亦无话可说,郑美人请回吧。”

    郑旦厌声道:“我自是会走,但你必须得救二公子,否则……”

    “我不会救他!”夷光仰头看着天边苍白的浮云,木然道:“你也不必说那些个威胁的话,若是供出一切,首先要死的,就是你与二公子,同归于尽,你狠得下这个心肠吗?”

    “我……”郑旦慌乱地绞着袖子,正如夷光所言,她并没有同归于尽的决心与气魄,只是想借此逼夷光就范,如今被夷光一语道破,顿时没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

    “我乏了,请回。”说罢,夷光背过身,不再看向郑旦,她实在是失望了。

    郑旦知道再求也无用,恨恨一跺脚,咬牙道:“好,既然你不帮我,我就自己想办法!”

    离去前,她难解心中恨意,朝夷光始终不曾回转过来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

    初夏的阳光,灿烂蓬勃,明丽如金,夷光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苎萝村的往事在眼前一一掠过。

    许久,夷光闭一闭目,压下心中的悲伤,扬声唤道:“阿诺。”

    随着她的呼唤,一名宫女走了进来,正是之前离去的其中一人,恭敬地行了一礼,“姑娘有什么吩咐?”

    夷光淡然道:“去跟着郑美人,看看她都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

    “是。”阿诺依言离去。

    范蠡担心夷光孤身一人在宫中会有危险,特意在出征之前安排同为越女的阿诺入宫照应。

    傍晚时分,阿诺回来,细细说着郑旦离开后的行踪,在得知郑旦曾去过水房时,夷光心中一动,问道:“她去那里做什么?”

    “奴婢问过水房里的人,说是上次送去鸣凤殿的水不干净,郑美人恼怒,骂了那个送水的哑巴一顿。”

    “哑巴……”夷光喃喃念着这两个字,道:“明日是初几?”

    阿诺算了算,道:“明日是十五。”

    夷光眸底冷光一闪,“去把那个哑巴叫来,就说我这里的水也不干净,让他来换一桶。”

    阿诺点点头,不一会儿,张大力捧着一个木桶走了进来,他不会说话,只是憨憨指着那个木桶。

    在示意阿诺去门口守着后,夷光道:“郑美人给你的东西呢?”

    听到这话,张大力露出紧张之色,连连摇头摆手,嘴里也发出“啊啊”的声音。

    夷光漠然道:“我既然把你叫到这里来,就有十足的把握,拿出来吧。”

    见瞒不过去,张大力无奈地从贴身处取出一张绢帛,这是一封写给文种的信,郑旦在信中说自己对公子山一往情深,不能忍受分离,让他立刻安排自己离宫,与公子山双宿双栖。

    “糊涂!”夷光恼怒地将信拍在桌上,胸口起伏不断起伏;她知道郑旦被情爱所迷,却没想到她竟昏头至此,想随公子山离去,还冒险让张大力传信;亏得这信落在自己手中,若是被别人瞧见,她郑旦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夷光越想越生气,正要撕了信,忽地又停了下来,目光复杂地望着那信,半晌,她沉沉叹了口气,将信放回到桌上。

    郑旦如今的心思全都在那公子山身上,她阻止了这一次,必定还会有下一次,下下一次;这样下去,早晚会出大乱子,除非……

    夷光心思飞转如轮,良久,她无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既然不可避,那就成全吧。

    她将信递还给张大力,肃声道:“收好,莫要被任何人瞧见。另外,你替我告诉文种,明晚我会送姐姐出宫,让他在外头接应,离宫之后,务必派人好生保护姐姐,不要让她有任何危险,待到了边陲之后,设法为姐姐和二公子疏通官差,好让他们安生度日。”

    郑旦虽与她画地绝交,可在夷光始终记着苎萝村的情谊,仔细叮嘱。

    张大力虽不会说话,却懂得写字,当即认真将这些话记在心中,一个字也不敢拉了。

    翌日,张大力取水回来,借着去鸣凤殿送水的机会,将文种的回信交给了郑旦,他在信中应承了此事,并约定今晚子时三刻,在东门外接应。

    郑旦自是十分欢喜,当即收拾了金银细软与换洗的衣裳,一边等着天黑一边思索避开守卫的办法。

    好不容易熬到子时,郑旦扮做宫女的模样,悄悄提着包袱出了鸣凤殿,往东门行去,她倒也谨慎,远远看到有人过来,便躲了起来,待人走远后,方才出来;就这样一路躲躲藏藏,好不容易来到宫门附近。

    郑旦瞅了一眼守在宫门处的两名守卫,俯身捡起地上的石头,往黑暗中扔去,想要借此引开守卫。

    果不其然,守卫听到响动,走了过去,但去的只有一人,另一个依旧如门神一般守在门口。

    就在郑旦心慌着急之时,先前石头砸到的地方传来一声惊呼,“哪来的石头?”

    守卫神色一凛,提起手中灯笼,警惕地道:“什么人?”

    随着他的声音,一名宫女出现在橘红的光影中,正是阿诺,她生气地道:“那石头是谁砸的?好生可恶!”

    守卫认得阿诺是夷光身边的人,客气地道:“我也不清楚,这大半夜的,你怎么在这里?”

    “白天时分,姑娘在这里发现一株稀罕的葯草,若得此草入葯,但凡是有一口气的人,都可以救回来;但那葯草只在夜间开花,且只能在开花之后采摘,否则一离地便会枯死,所以姑娘派我守在这里,眼瞅着就要开花了,冷不丁地就来了块石头,将葯草的茎杆生生砸断,这让我怎么去跟姑娘交差!”阿诺扬着手里折断的葯草,神色极是气愤。

    突然,阿诺不知想到了什么,狐疑地盯着守卫,“这里并无旁人,难道是你?”

    守卫连连摆手,急切地道:“可不关我的事,我是听到声响才过来的。”

    阿诺似乎看出他没撒谎,未再追究,只着急地道:“那现在怎么办,姑娘要是知道此事,非打断我的双腿不可。”

    守卫也是一筹莫展,正为难时,阿诺目光一亮,道:“对了,我白天在这附近见到几株相似的,应该是同一种,你赶紧帮我找找,还有你,也一起找!”她指着站在宫门处的另一名守卫。

    二人想想不打紧,便帮着阿诺一起寻找葯草,郑旦望着空无一人的宫门,心中暗喜,当即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宫门走了出去。

    郑旦以为自己运气好,殊不知一切都是夷光的安排,或者说后者的苦心,她从来都不懂……

    阿诺一直在留意宫门那边,确实郑旦离开后,她找到事先藏在石头缝隙中的葯草,从而离开。

    阿诺走出不远,便瞧见一袭素衣的夷光站在前面,赶紧走过去,“姑娘怎么来了?”

    夷光没有回答,只道:“人呢?”

    阿诺压低声音道:“姑娘放心,郑美人已经安然离开,没人发现。”

    夷光淡然一笑,指着一旁的杏树道:“你去那树干瞧瞧。”

    阿诺疑惑地走了过去,赫然发现胭脂一动不动地站在树后,头往前探着,似乎是在偷窥。

    阿诺惊呼一声,“她……她怎么在这里?”

    “她是跟着郑美人一路过来的。”听到夷光的解释,阿诺骇然道:“这么说来,刚才的事情,她都瞧见了?”

    “不错。”

    “那可如何……”话说到一半,阿诺发现一件极为怪异的事情,从刚才起,胭脂就一直没有动过,始终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连眼皮也没眨一下,犹如被人施了定身法。

    “姑娘,她怎么了?”

    “她被我封住了穴道,一个时辰内不能动弹,也听不见看不见。”夷光冷声道:“我早与姐姐说过,不能将胭脂留在身边,她偏是不听,这次险些闯下大祸。”

    阿诺离开后,夷光思及曾经给伍榕通风报信的胭脂,心中不安,便也赶了过来,藏身暗处,果然被她发现胭脂悄悄跟在郑旦身后,她趁胭脂不备,将银针刺入其穴道之中,封住了后者五感六识。

    阿诺松了一口气,随后想起一事,慌声道:“那一个时辰后怎么办,她一定会将这件事告诉大王的。要不然……”阿诺狠一狠心,比了一个手起刀落。

    “我自有法子,你退开一些。”夷光自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瓶子,屏息揭开瓶盖,将其放在胭脂鼻下,借着银白色的月光,隐约可看到淡红色的细碎粉末随着胭脂的呼吸飞入她鼻翼之中,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夷光一直保持着屏息的状态。

    约摸过了十息左右,夷光方才盖好盖子,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随后又退开数步,这才恢复了呼吸。

    阿诺好奇地道:“姑娘,这是什么?”

    “夺魂散。”夷光一边走一边道:“此葯是父亲早年从一处山洞中找到的,一起找到的还有一本残缺的书。据书中记载,只要吸入一点便会让人神智不清,精神失常。”

    阿诺轻吸了一口凉气,惊声道:“这么可怕?”

    “因为此葯阴邪无比,有违天和,所以父亲交给我的时候,一再交待,非万不得已,不得使用。”

    阿诺点点头,随即道:“那要是当初吴越交战的时候,咱们用这个葯,岂不就能赢了?”

    夷光摇头道:“哪有这么简单;第一,这个葯没有解葯,敌我不分;第二,葯方早已失望,剩下的这些,只有十余的人份量,放在战场上,不过是沧海一栗,左右不了战局。”不等阿诺再问,她又道:“好了,咱们赶紧回去吧,被人瞧见就麻烦了。”

    “是。”阿诺应了一声,离着夷光快步离去。

    再说郑旦那边,出了宫门,果然看到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车头悬着两盏灯笼。

    车夫瞧见郑旦过来,掀开了帘子,文种就坐在帘中,待郑旦登上马车后,他关切地道:“还顺利吗?”

    “多谢文先生关心,一切顺利。”说着,郑旦急切地道:“托付先生的事情,可都安排好了?”

    在马车的晃动中,文种道:“放心,一切依你的意思,明日天一亮,我就派人护送你出城,快马加鞭,不出两日就能追上二公子。”顿一顿,他又道:“官差那边我也都打点好了,他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到了边陲,你们二人便可好生度日。”

    郑旦满面感激地道:“这一次真是多谢先生了,否则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文种温言道:“你我总算相识一场,无需如此客气。”

    这样的话令郑旦越发感激,“文先生的大恩大旦,郑旦没齿难忘。”说着,她内疚地道:“可惜不能完成先生的计划了。”

    听到这话,文种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谁说不能。”

    郑旦疑惑地道:“二公子已经被流放,兵权又掌握在伯嚭手中,天地时利人和皆失,还如何完成计划?”

    文种意味深长地道:“天时地利确实皆失,但人和还在,不算满盘皆输。”

    郑旦听得一头雾水,“我不明白先生的意思。”

    “来,近一些,我告诉你。”文种朝坐在马车另一边的郑旦招了招手,他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郑旦不疑有它,当即凑近了几分,正想说话,忽然小腹一凉,低头看去,一柄锋利的匕首刺在她的小腹之中,而握着匕首的,不是别人,正是文种!

    “你……你做什么?”郑旦惊恐地看着文种,剧痛如潮水一样从小腹涌了上来。

    “杀你。”文种轻描淡写的说着,仿佛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与此同时,他一把抽出了匕首,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溅在车厢上。

    “为什么?”郑旦努力想要捂住伤口,但血太多了,顺着指缝不断往下流,温热液体正在一点一点带走她的生命。

    “只有你死了,二公子才会彻底与吴王决裂,也才会听从我的安排。”文种的笑容是那样温和,没有一点锋芒,却令郑旦恐惧不已。

    “你从一开始,就……想要杀我?”郑旦满面冷汗,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冷。

    “当然。”文种轻蔑地道:“你不过是我手里的一枚棋子,办砸了事情,居然还妄想与二公子双宿双栖,简直可笑。”

    “你好……恶毒!”郑旦后悔不已,但为时已晚。

    文种轻易避开朝自己扑来的郑旦,笑意不减地道:“你放心,我会告诉二公子,你是死在吴王与施夷光的手里,让他给你报仇。”

    “你……你会害死二公子的,不要……我求求你……放过二公子……”郑旦半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鲜血在她身上汇聚成一个血泊。

    文种俯下身,望着瞳孔渐渐扩散的郑旦,脸上是他一惯的笑容,“富贵险中求,功名危中取,说不定二公子赢了呢,到时候,我会让他追封你为王后,让你享尽王族香火,你安心的去吧。”

    郑旦双目暴睁,不甘心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结束了她可悲可笑的一生……

    夜色中,一具没有生气的尸体被人从马车中推落,像块破布一样摔在空旷的街道上,几只乌鸦扑楞着翅膀飞过,几根黑色的羽毛飘落在尸体上……

    若没有吴越之战,若苎萝村没有被战火侵蚀 ,郑旦的人生应该会是另一番光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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