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首词是南宋著名将军岳飞所作。所叹所感的正是大宋与金连年不断的战争,同时抒发了将军一腔的爱国情怀。终究金被南宋和蒙古合力而灭,可大宋也必须面对不肯偏安一隅的蒙古。自此,大汉民族便困囿于和蒙古人作战的深渊中不得脱身。皇帝的那套打胜了仗就求和、迷信文臣治国武臣祸国的理论似乎渐渐抵挡不住那未有一刻停歇的奔涌而来的蒙古铁蹄。百姓的头顶总笼罩着一层可怕的阴霾,这是此前任何一个朝代更迭时期也绝不曾有过的。

    南宋开庆元年,蒙古大汗蒙哥汗在攻打四川合州时突然暴毙,随即在中原领兵的蒙哥汗的弟弟四王子忽必烈匆匆与大宋议和,回去争夺皇位。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抚琵琶女子低低柔声唱,这歌喉教人如痴如醉,与空气中萦绕的甜香似乎缠融在一起,浑忘了今夕何夕。

    “秀夫,这盘棋你我厮杀了许多时辰了,怎的到了最后,你却一溃至此?”张弘范拿起茶杯轻抿一口。

    陆秀夫面有忧色,望了望身旁张弘范家中的歌女,忽而双行泪流。“现如今大宋与蒙古战争疲弊,我朝中文臣武将似乎都力有不逮。而我等身居高位,无法替皇帝分忧,无法救赎百姓之苦,居然还在这里闻歌手谈,心中惭愧不能自已啊。”

    张弘范亦是轻叹了一口气,道:“大宋王朝如此浑浑噩噩,我等回天乏术。”秀夫听此一言,问道:“倘若有一天,蒙古人战胜了大宋,那我大汉民族岂不是自此断绝!那时候,你有什么打算?”

    张弘范沉沉不语。秀夫慷慨道:“我拼了一腔热血,也要战到最后时刻。如果不敌,宁可一死也绝不为蒙古人效力!”张弘范依旧未作评论,徒徒叹了一口气。只是旁边的琵琶声未曾断绝,之前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而今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乎陆秀夫说出这一番话时,连琵琶声都蓦然哀怨,似水般缓缓流淌。那人语声停,这边琵琶声却仍续,空空作响在屋中。

    南宋祥兴二年的早春。广东春雨已降,飘飘洒洒落满人间,浑似往常时候。可这一天,大宋数十万百姓在厓山海畔静默含泪等待一个结果。

    是时南宋将领张弘范被捕,继而投降于元朝。这天是二月初六,蒙古将领让他带领蒙古官兵去厓山海畔剿灭最后顽抗的南宋残兵。张弘范坐在马上,多日的心中折磨已将他变得憔悴不堪,可他终究是做了贪生怕死之辈。此刻身旁尽是蒙古将领,身后也都是蒙古官兵,他张弘范以前怎料想过自己将会带着蒙古士兵去攻打自己的士兵呢?

    那位蒙古将领走到张弘范面前用不是很流畅的汉语说:“你可不要耍什么花招,害了我大元。”张弘范颤颤巍巍地说道:“不敢不敢。”

    这雨飘洒了片刻便仿佛气若游丝,随即停歇。雨虽停,可是空气中却更加弥散着苍凉的气息。海上笼了些薄雾,却不影响视线。空中不见云,亦不见日。

    两军都已到,大宋的残兵背对着大海,可教对岸的宋家子民看得很清楚;而蒙古士兵却在厓山中各处分布,不但老百姓看不真切,就连大宋军兵也不知对方共有多少人。

    兵虽所剩无几,可士气仍在。似乎大宋士兵眼中都有着一种情感“不成功,便成仁”,似乎都有要搏命而上的心情,因为他们知道站在对面的要夺取他们家园的不是汉人,而是蒙古人。张弘范心中沉沉叹息,不禁悲从中来,直欲放声一哭。抬眼一望,前方马上领兵的正是自己的昔日围炉手谈之好友:陆秀夫。

    张弘范望着他身后的残兵,心中一阵不忍。他知道蒙古兵数量远胜于宋兵,这一番厮杀,必定海上飘满无辜宋兵的尸体。就他自己而言,他也实不愿意与好友这般兵戎相见。

    陆秀夫眼神中充满了鄙夷,作为他来讲,真的不相信张弘范居然会投降于蒙古。蒙古人是汉人所不可以投降的,汉人可以投降于汉人,可是不可以投降于蒙古人。

    忽然,张弘范眼前浮现出了曾经二人一齐下棋的场面,窗外绿竹掩映,屋内歌声醉人,恰似高山流水遇知音,那小小的棋盘上曾走过多少玲珑子,兴起多少无烟戈。他不由得灵机一动,一个想法倏地冒上心头。

    他奔马到一个领兵的蒙古将领身边,对翻译低声说了一番话,那翻译讲话说给了那个将军,那人思索了一番,微微点头。随即张弘范跑到阵前,大声对陆秀夫说:

    “秀夫,我实在没有任何脸面来见你……”张弘范惭愧无已,心中万绞。“但我真的不想让咱们大宋的官兵死伤太多。我想到一种作战方法,不知你能否同意。”陆秀夫道:“张弘范,你投降于蒙古人,我本不应该再与你多说这些废话,但你落于敌人手中,想必没少吃苦头,投降应该也是万不得已。今日你说有好的方法不要我大宋官兵死伤太多,可你想想,我大宋若是输了,又怎会苟活于世?”张弘范汗颜道:“你说得对,我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将来就算是活着,也只能是苟活于世。可是事到如今,难道你真的忍心看着这么多人做无辜的枉死么?输赢之间,本来就没有必要赔上性命啊!”陆秀夫心中虽然明白为国捐躯之大义,可是也真的不愿意看着身后的士兵瞬间成为海上浮尸。他皱着眉头问道:“究竟是什么方法?”张弘范道:

    “你我在两军中间摆上一桌棋,然后棋盘博弈。你我身后的士兵都分为十组,若你我分了胜负,则赢的一方便可以出一组士兵,则输的一组必须出编号相应的一组,这样两组厮杀,赢者称王,输者卸甲,若有死伤,也只是这两组死伤,不会伤及大众,如此和平的就决定了王者。”

    陆秀夫哂笑一声:“王者!”他抬头望空,天高云亦淡,苍凉萧索;前方的山中,烟尘纷纷。转过身看着自家士兵,他大声道:“我知大家都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可是究竟咱们硬拼是拼不赢的,以一组之力来对抗,说不定还有胜的机会。”说罢,他看着张弘范,道:“摆棋。”

    两军中央,一张檀木桌放好了。桌上一个玉质棋盘,两侧的棋笥里放着晶莹剔透的棋子。“我从没在这样好的棋盘上下棋。”陆秀夫冷笑着说,捋了捋须,“却没想到今日下棋却是这样一番光景,以一棋定国运。”张弘范双眼深陷,憔悴已极,对面的陆秀夫袍子上溅满了血迹,也是沧桑满面。张弘范不再多作言语,执黑子点右上星位……

    陆秀夫全神贯注,每一子落下都必是带着接下好几步的思量;张弘范心里却无比的烦躁,他既不敢乱下陷害蒙古人,同时也因为自己投降敌人而惭愧不已,无法定下心神来下棋。他脑中空白,自己的棋子总是走不出平时的样式,眼见着陆秀夫所占面积甚大,十分迅速的建立了一个又一个‘眼’,自己的子无法冲出重围,却面临着一大片被提去的危险……他心中道:“罢!罢!就当是我张弘范为我中原百姓做的最后的好事吧!”想到这里,不禁牵念起自己的家人,痛心不已。

    恰才停歇的雨又开始纷纷落下,远山略显空蒙。突然,马蹄声在山中大作,有看不清数目的蒙古兵从雾霭中冲出,瞬间就到了眼前。他们的马跑得极快,马上士兵手持大刀,身子微微前倾,杀到宋朝官兵丛中乱砍。宋兵本来就看不到躲在山中的蒙古兵,加之被分为十组,无法抵御这般多的蒙古兵,且马匹数量非常少,此时又缺少准备,不得不仓促应战。此刻他们只能横起刀来挡在脸上,蒙古人顺势往身子上一砍。这帮蒙古人十分凶悍,又有马匹的高度优势,势如破竹。

    陆秀夫惊愕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兵毫无招架之力,纷纷落海,气得浑身发抖,刚想大骂张弘范不守信用,突然想到幼主赵昺正在军中,他脑中登时嗡嗡作响,翻身上马而去。

    宋朝官兵虽然遭到偷袭,可是心中十分明白这是最后的决战,都纷纷打起精神来应战。陆秀夫在士兵中穿梭,来回寻找赵昺的马车。这时,前方奔来一骑马,正是自己的儿子陆予思。

    陆予思看到父亲,连忙上前,焦急道:“父亲,怎地蒙古人这般不守信用,你们棋没等下完就让士兵大举进攻?”陆秀夫气急道:“蒙古人是畜生还用说么?只可恨那个张弘范,居然和他们沆瀣一气来陷害咱们!皇上呢?”陆予思道:“在那边有人看着,我和母亲他们都已经走散了!”陆秀夫道:“先找到皇上再说!”二人向前奔去。

    张弘范此时已经傻了,他看着蒙古人像猛虎一样向大宋士兵冲去,可大宋士兵徒有一腔爱国之心,也还是实力悬殊。面前刀光剑影,血水飞溅,不少士兵还掉下海去,他心中真是太过伤痛!他真恨蒙古人为什么不遵守承诺!纵马向蒙古将领奔去,他气冲冲地问道:“你们做什么不守信用!”那蒙古将领斜眼瞥了他一眼,向翻译说了一些话,那翻译回头来面无表情说道:“张将军,多谢你的计策,如果不是你说要下棋,那帮汉人兵也不会一点准备都没有。”张弘范脸色苍白,呆立在原地,心中只能大叫可恨。

    陆秀夫看到了幼主赵昺的马车,拉过儿子陆予思,道:“你务必看好皇帝。”语音哽咽,不由得两行泪落下。随即匆匆跑回去,与几名将军会合,准备指挥为数不多的宋兵。

    “剩下的兵全部聚合起来,往左翼突围!”恰才就是自己的兵都分成了十组,以至于让蒙古兵聚优势兵力逐个破灭,故而他连忙叫大家聚集。突然,旁边一个士兵一声惊呼,指着远方海岸。

    陆秀夫顺着看去,薄雾里,他却也瞧得清清楚楚。海的那一畔,众多百姓开始纷纷往海里跳去,数量之多,令人心中胆寒。定是大宋百姓在海的那边看到士兵都被击溃,痛而跳海的。陆秀夫一下子跪下,双手向上抓着,仰头大喊:“苍天,你到底是怎么了啊!到底是怎么了啊!为何要灭我大汉民族、毁我中原百姓家园啊!”他声音颤抖,形貌悲痛万分。旁边的将军们也都伤心不已。

    士兵聚集好开始突围,开始势头很猛,看是马上就要在左边破出一个口子,可这时,山上突然现出众多蒙古兵,往下射箭。居高临下的优势加之箭如飞雨,很快大宋士兵就难以突出重围了,而且现出气数将尽的意思。箭一刻不停地飞着,甚至还飞在尸体的上空。

    身边的甲兵一个个倒下了,陆秀夫抬眼一望,曾经与自己浴血拼杀的几位将军也尽是瞧不见了。他看蒙古人慢慢如片片乌云般压过来,而对面的海岸上百姓跳海就是一刻未停。他已知大势已去,不愿落到蒙古人手中,匆匆返回,跑到儿子这里。陆予思守着皇帝马车不曾离去。

    “予思,予思……”陆秀夫拉着儿子的手,几番哽咽难以说话。“父亲,我知道您的意思。”陆予思说道。陆秀夫抬起沧桑的眼,四十三岁的他此刻风霜满面,他说道:“你以为我是叫你从容赴死吗?不…不,我要你答应为父……”予思落泪,连忙说:“您说。”“为父要你做两件事。这两件事我实不知道要用到多少年,也不知道要牵扯多少人,但是是一定要完成的……第一件,将来一定要除掉张弘范一族,他与蒙古人串通好来陷害大宋。第二件,务必将蒙古人赶出中原!”他微微闭眼,两行泪瞬时滚落,拉住他这才二十岁儿子的手,微微发颤,他郑重道:“孩子,你要穷尽一生,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这两件事一定要完成,若是你完不成,也要让你的后人继续下去。”陆予思哭着点点头,愤恨地说:“我一定,父亲,我答应您!”陆秀夫点点头,眼见蒙古的士兵马上过来了,而对面的百姓跳海却一刻未停,他对着剩下的几个大臣说:“国家大势已去,我等当为国死!绝不屈服于蒙古人!”

    此时,陆秀夫的家眷都被找到,陆秀夫转过头对陆予思道:“孩子,你先逃,记住为父的话,记住为父的话!”陆予思心中万痛,却也明白大义,最后望了父母一眼,也知道这必是最后一眼,便匆匆骑马独个跑远。

    陆秀夫拔出佩剑,指着妻子还有自己的孩子们,亲戚们,眼睛含着泪水,目光却无比的执拗和坚定。“你们自己跳下去吧。不然休怪我一剑砍下去。”

    一个小女孩吓得哭了起来,抱住她的母亲。陆秀夫面露不忍之色,可还是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他们身边,大声喊:“快跳下去吧,不然待会蒙古人来了怎么办!”

    众人都纷纷跪地痛哭,大喊老天的不公,以头撞地,头都磕出血来。不一会儿,就全部跳下海去。孩子、妇人在海里扑腾却无法上来,场面无比凄惨。陆秀夫走到皇帝马车前,躬身撩起帘子,让手下把皇帝抱出来。

    “天要亡我汉家民族!”“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身边的大臣们纷纷呐喊着,扑入海里。陆秀夫望着眼前这个八岁的孩子,叹了口气,道:“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德祐皇帝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那皇帝哭了起来,道:“我害怕。”陆秀夫凄然道:“陛下不必害怕,微臣同陛下一起死。”说罢命人取来白绫,将自己与小皇帝缠在一起,手紧紧抱着这个孩子,然后走到海边。

    天空茫茫清雨,海上渐渐雾霭纷纷,于是也渐渐看不清海的那边。陆秀夫回头看了一眼厓山战场,满地的宋家兵,满地的血,蒙古人在清理着战场,足迹遍地。仿佛这片土地再不属于它原来的主人,它那么熟悉的、它原来的主人啊!那为什么这片土地不随着它的主人一起毁灭呢?若是没有了汉人,这片土地又该何去何从呢?陆秀夫心中一阵恍惚,他望望天,又望望眼前的一切,实不敢相信控制中原上千年的汉族要亡族,不由得暗道:“这难道是一个梦么?”

    在他眼中,此刻虽是白昼,却如同凄惨惨的月夜,他虽在海边,却不禁觉得一片荒芜。清凉的海风里,他的发散在空中,却苦笑了出来,他心中默念:大汉民族可以教人征服,可是自己绝不屈服!

    抱着这个孩子,陆秀夫闭眼跳下了海。霎时,远处蒙古人胜利的鼓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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