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散后,雍熙帝自去了皇后宫中歇息,余下嫔妃也相继离去。舒默一行人由赵德着人送出了宫,歇在了驿馆。

    云珠搀扶着舞惜,缓步出了崇德殿。殿外早有小顺子带着人备了轿撵候着。舞惜抬头望了眼月色,笑着说:“如此良辰美景,岂可轻易辜负?姑姑陪我走走吧!”

    知晓她的脾性,云珠使了个眼色,小顺子忙摆手命人先行回宫,自己则退开几步,远远跟在舞惜身后。

    初七虽为上弦月,月亮浅浅一钩,月色却是极清明的,加之满天星辰耀目如钻。那样的光华,水银一般直泻下来,将整个皇宫都笼罩在淡淡水华中。

    月光下,所有宫殿宇的琉璃砖瓦,尽是一片粼粼,如碧波烁烁。

    扶了云珠的手,舞惜往澄心湖的方向去。

    七月,原是酷热难当的季节。然在夜晚,伴着柔和月色,闻着沿途花香四溢,却也能褪去白日的rla,让人自心底溢出一丝凉意。

    崇德殿往澄心湖的一路,尽是绿荫浓密。皎洁的月光隐隐透过树影,洒下一地斑驳。靠近澄心湖,便能察觉湖面上传来的丝丝凉意。

    远处有琴声缠绵婉转、笛音清亮悠长,两种音色在云影浅淡中重叠交汇,遥相呼应。微风徐来,露清霜明,月影摇动,珊珊可爱。

    舞惜择了近水的一处白玉石凳,缓缓坐下,一路无语。虽不明缘由,云珠却也明了舞惜今夜兴致不佳,遂并不出言打扰。

    澄心湖旁,遍种zi薇、木槿。七月间正是zi薇与木槿绽放之际。zi色的zi薇、粉色的木槿,恍若晓天明霞,然在如水月色的映衬下,只存了一抹处子般的娇羞。风乍起,花朵簌簌如雨,一朵一朵沾在衣间袖上,如凝了点点胭脂。

    舞惜恍若未闻,并不拂去。任花瓣伴着微风,在衣间飞舞,若有似无的轻。偶有花瓣被吹落入湖,漾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呼吸间,清香扑鼻。偶有夜莺滴沥一声,才啼破这清辉如水的夜色。

    舞惜喃喃吟诵,细听方知,她念的是那阙《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云珠侧耳细细听来,终究开口:“公主在念什么?听起来不免伤感。”

    舞惜微微摇头,良久,方缓缓道:“姑姑,这世间可有坚贞不变的爱情?可有执手一生的良人?”

    云珠一怔,从未听过舞惜说这些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微笑道:“近日事多,公主怕是没有休息好,不如早些回宫吧?”

    舞惜转身看向她,近乎执拗地说:“男子自古多薄情!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相爱如斯,也不能从一而终;陈阿娇受宠如斯,还是落得‘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的下场……再看父皇,三千宫苑,又对几人有过真心呢……”

    不料她作如此言语,云珠一惊,连忙捂住她的嘴,看了下四周,方才放下手来:“公主,隔墙有耳啊!”

    舞惜淡然一笑,起身说着:“是我太多思了,姑姑放心就是。”说罢看一眼湖畔,扶过云珠的手臂,“我累了。回去歇息吧!”

    一路无言。

    知晓舞惜心情不佳,云珠屏退了旁人,独自伺候在侧。

    待得舞惜上床,云珠思虑良久,缓缓开口:“公主,奴婢有些话想对您说。”云珠是个谨言慎行的人,即便是在舞惜身边,也并不多言语,这正是舞惜欣赏的地方。久在宫闱,难免喜好议论,如云珠般能做到“讷于言,敏于行”的委实不多。也因此,舞惜才愿意将心思说与云珠,并听她开导。毕竟许多事上,云珠比自己年长,看得更清楚些。

    将软枕垫高,舞惜半倚在榻上,饶有兴致地看向云珠,朝着床畔的小杌子努努嘴。云珠了然坐下,边帮舞惜拉扯好云丝被,边娓娓道来:“公主才情颇高,想来是思虑过多才会有稍早那番言论。奴婢没读多少书,跟着小姐才略识了字,公主说的那些奴婢虽不全懂,大抵意思也能猜着些。公主方才说起皇上,奴婢也是为小姐叫屈的。奴婢当日看着皇上与小姐鹣鲽情深,当真是佳偶天成。然而即便如此,也有后宫那许多人成日地暗中诋毁小姐。奴婢只希望公主日后能比小姐当日幸福!”

    云珠难得会这样议论主子,舞惜明白这是在开导自己。将手伸出被子,握了握云珠的,道:“姑姑,你是明白我的!若非这公主身份,或许我还能去求那一心人……如今,真是辜负了!”

    “公主,容奴婢说句僭越的话。今日夜宴,奴婢冷眼瞧着那乌桓二公子,并非是多情之人……”云珠的话未说完,就被舞惜摆摆手打断:“是否多情我尚不知晓,只是他眉目中透着一丝寒意,想来也是绝情之人!”说罢,舞惜极其不雅皱皱小鼻子,表示不赞同。

    云珠被她这充满孩子气的小动作逗笑,调侃道:“原来公主早早就观察得这般仔细了!”

    舞惜羞赧地瞪她一眼,缩进被子里,嘟囔着:“好了好了,天色已晚,我要睡了。”

    云珠摇摇头,将软枕帮她放好,又放下床幔,熄灭了大半的烛火,方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她知道,公主不同旁人,心思细腻灵透,许多事她有自己的见解。

    待没有了动静,舞惜方才睁开眼睛,盯着秋罗销金帐子,细细回想云珠的话。自己的心底始终只容得下沈浩的身影,然而这一世终归是要嫁做人妇的,难道真的要凄苦一世?舞惜暗笑,自己并非不解世事的小公主,远嫁乌桓,即便父皇有心庇佑,有些事怕也是鞭长莫及的。独在异乡,该如何自保?

    大秦与乌桓连年纷争,多半乌桓百姓并不能心悦诚服地接受自己;真要到了两国交恶的那天,只怕不仅是乌桓,就连大秦,也会弃自己于不顾的!

    转眼来大秦已近五年,这后宫的处世之道也学了个大概。那拓跋舒默虽不比父皇坐拥天下,但三妻四妾也是少不了的,更遑论他已有一女。哦,老天!在原来从不会想十五岁就要出嫁,甚至还要当个“后妈”?

    自己一嫁过去就是夫人,虽不希望和拓跋舒默有太多感情牵绊,好歹要顾忌两国邦交。该如何与这所谓的“丈夫”相处?该如何与那一屋子女人相处?莫不是要学习皇后?

    皇后,虽身份贵重、母仪天下,在世人眼中皆如明月般高华;可在舞惜看来,身在凤位,也是天下重情女子的悲剧!如明月般高华也是如明月般寂寥……自古能与皇帝恩爱白头的皇后可以说是寥寥无几。就拿身边的皇后来说,舞惜敢肯定,父皇对这个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六宫的女人,除了身份地位富贵荣华,怕是再也给不了其他!

    慢慢闭眼,心底溢出无尽的凄凉……

    沈浩,沈浩,沈浩……

    待得出嫁,我该如何自处?如何为你守身如玉?如何与你魂牵梦萦?

    舞惜唇边绽放一抹苦涩的笑……

    脑海中全是沈浩那温暖的眼神……

    五年了,沈浩的眼神、言行和过往的点滴,陪伴了自己多少无眠的夜……

    蓦地,一双如鹰般犀利的眸子闯入舞惜的脑海!那样冰冷的眼神,那样无情的眼神……那样寂寞的眼神……似乎是在控诉着什么……

    猛地睁开双眼,心口竟隐隐作痛……

    从来没有这样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缠着舞惜,一时间竟让她迷失了方向……

    就这样,一整晚。

    浑浑噩噩地到了东方肚白方才浅浅入眠……

    第二日晨起,看着铜镜中自己略显憔悴的容颜,舞惜伸着懒腰,无力叹气。云珠心疼地看着她眼下泛青,忙递上一杯热腾腾的牛乳茶,低声道:“奴婢瞧着公主气色不佳,要不吃点东西再去睡会吧!”

    舞惜一边喝着茶,一边摇头:“不了,今日和萱姐姐约了要向云娘娘请安的。姑姑,帮我好好打扮下,莫让她们看出来。”

    云珠应了下,默默为她打扮着。脑中想着昨夜的谈话,一件要事闪过,她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公主,奴婢想起一件顶要紧的事。不知该不该说……”舞惜透过镜子,微笑:“姑姑,什么时候这样见外了?”

    “昨个皇上宴请拓跋公子。席间,那二公子身旁的不就是之前和您有过不愉快的人吗?奴婢看他直盯着公主您,不会是……”云珠说得委婉。

    舞惜抚额,挫败地开口:“你看他坐在拓跋舒默身侧,也该知他身份贵重,没准那两人私下也交情不浅。我可不想让自己陷入这种复杂之中。”

    云珠点头,说道:“既如此,您还是假装不知为好。毕竟你身份在那,想来他必不敢造次。”

    舞惜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很快地,云珠已为舞惜打扮妥当――极家常的样子,透着狡黠可爱。

    秋月进来传话:“公主,睿王妃到了。”

    舞惜面露喜悦,急步走了出去,拉着慕萱的手,关切说道:“昨个合宫夜宴,我们隔得远,也不方便说话。小彦祯如今都八个月了,听云娘娘说小家伙可爱极了!萱姐姐你今日入宫,怎也不将他抱来我看看?”

    提起儿子,当娘的自然有说不尽的话,慕萱挑了小彦祯平日里的趣事一一说与舞惜,舞惜笑得开怀,直言要把彦祯抱进宫来玩几天。

    眼见两人说得热闹,怕是要忘了请安一事。云珠不得不出言提醒,于是乎,两人由坐着说变为走着说。就这样,一路热闹到云妃的邀月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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