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秘也没想到,这位收藏大家项穆,竟然连烟草也搜罗得到,越看这些金黄色烟草,瘾头便越是燥起来,恨不得马上抽一口了。

    项穆早先听袁可立对李秘的评价,用上了有趣二字,心里对李秘已经有了七八分认可,今番将这藏品拿出来, 有些考校的意思,却没想到李秘竟是真的认得!

    “小弟弟快说说,这到底是甚么东西!”作为收藏家,项穆的好奇心自是很重的,李秘迟迟不开口,可是吊足了他的胃口。

    李秘也微微一笑,正要解释,却见得袁可立抢先说道:“纯德,不瞒你说,我跟李秘今日过来,是碰到一桩棘手的案子,有个疑犯的手迹,需要你鉴别一二...”

    项穆闻言,很是不耐烦道:“早跟你说过不要再沾碰案子,可你就是这个老毛病,真不知道整日与凶犯和死人打交道有甚么好!”

    只从这一句埋怨,便足见项穆是真的关心袁可立了,李秘心里也在想着,还是袁可立心思细腻,竟然还趁着这个空当,开口让项穆帮忙。

    项穆一直好奇这烟草是何物,如今好不容易发现李秘认得这东西,早已心痒难耐,抱怨了两句便答应道。

    “鉴别甚么都好说,先让小弟弟给我说说,这到底是甚么东西!”

    李秘扭头,见得袁可立朝他眨了眨眼,也是会心一笑,从盒子里捻起一些金色烟丝,便解释道:

    “此乃西洋舶来品,名唤烟草,华夏古时或许也有,想来该叫还魂草,朝鲜人称之为南蛮草。”

    “还魂草?这东西有什么用?”

    李秘从袁可立的手中取过烟杆子,将烟丝塞进去,而后就着煮茶的炉火,便点了起来,深深一吸,便是吞云吐雾!

    烟气弥散开来,袁可立和项穆相视一眼,也难免惊诧,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个用法,只是这东西看起来多少有些邪乎,毕竟从未见过。

    “这烟草所浸之水,能用以驱虫赶蛇,其叶爆干,辅以酒料炒熟,烧烟吸入,能提神振奋,安抚心神...”

    李秘一边抽着,一边解释道,袁可立也是恍然大悟,而项穆却目光呆滞,过得许久才猛拍脑门,惊叫道:“原来是这东西!”

    袁可立未及发问,项穆便走到大书架旁,一番搜查之后,终于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看那书册成色,竟然还是新的。

    “这是莆田人姚旅所著的《露书》,凡一十二卷,里头记载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多是地方风情人文土产戏乐,不一而足,这是其中一卷,想来所讲便是这烟草了!”

    项穆翻开来,指给袁可立看,后者轻声读道:“吕宋国出一草,曰淡巴菰,一名曰醺。以火烧一头,以一头向口,烟气从管中入喉...”

    “早前有人携漳州而种之,今反多于吕宋,载入其国售之。”

    “淡巴菰,今莆中亦有之,俗曰金丝醺...”

    二人看到这里,不由恍然,非但项穆,连袁可立都觉得奇怪,为何李秘这样一个年轻人,竟然认得这么生僻的东西。

    “小弟弟可是福建人氏?”

    李秘虽然有牙行那里弄来的户牒,但也是心虚,当下便含糊道:“我家本是南海一带的人,经常接触一些海商,是以认得此物...”

    李秘这么一说,项穆也是恍然,李秘生怕他再问,毕竟有袁可立这个神探在场,多说多错,万一被识破就惨了,便将烟杆子递过来,扯开话题道:“老中书可敢试一口?”

    项穆是个爱好新奇的,便接了过来,初时只是小口尝试,只是这烟管很长,没出气,便用力吸了一口,当即便呛着了。

    见得项穆不停咳嗽,袁可立也好笑起来,前者赶忙将烟管递给了李秘,摆手道。

    “这烟气入喉,心烦意燥,咳咳...昏头闷心,哪里有什么提振之效,咳咳...此物大伤,还是不碰为妙...”

    李秘又将烟管递给袁可立,带着些许调笑道:“袁大人可要试一试?”

    袁可立是个热心侦查的人,碰到新奇事物,自然要晓得其原理,当即也抽了一口,虽然强忍着咳嗽,但也皱着眉头,连连摆手道:“这可不是甚么好东西...”

    李秘也不多说甚么,眼见那斗烟烧得差不多了,赶忙又大抽了一口,这般上等的烟丝,可不能浪费了。

    二人见得李秘甚是快活,也不由纳闷,心想李秘是不是练过内家气功,所以比较能容忍烟气,只是终究没有发问。

    此时茶壶沸腾,袁可立便转手煮茶,项穆将那长匣推给了李秘。

    “这东西不甚好玩,既然李小弟弟识得,便送与你,权当见面之谊。”

    李秘本想客套,但项穆家财万贯,此老又跟袁可立兴趣相投,都是直来直往的人,也无需扭捏作态,便接过来,朝他道谢。

    “那小弟我就却之不恭了...只是小弟贫寒,也没带什么手信来...”

    项穆见得李秘也是直爽的人,加上适才李秘又有出人意料的表现,而且李秘也不生分地跟他们开玩笑,足见李秘确实是个有趣的人,便点头笑道。

    “小弟弟你看我这里还缺甚么了不成,真要有心,往后便多来走动,老哥哥我这里好玩的东西可多着呢...”

    李秘也是笑着点头,袁可立已经开始分茶了,三人喝了茶之后,袁可立朝李秘使了个眼色,李秘便从怀中取出陈实的遗书以及那些借据,交给了项穆。

    项穆平时看起来随和,可谈到正事却异常严谨,将遗书和借据放在桌上,细细查看了之后,便取来一盆清水,没说二话便将遗书丢进了水里!

    这可是县衙存留的证据,李秘也是好说歹说才从简定雍那里借来的,入水之后,墨迹很快就化开,这遗书也就毁了!

    “老中书...”李秘正要补救,袁可立却拦下了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是以李秘不要打扰项穆。

    李秘此时也是叫苦不迭,只能低着头静静等待,却见得项穆趴在桌面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大气也不喘,过得许久才直起腰杆来。

    “这遗书上的字迹与书写习惯,与那些个借据上的一般无二,若是寻常庸手,必定看不出来,不过老夫此时可以确定,这遗书确实是伪造的。”

    李秘得到这个结论,不由心头大松了一口气,因为能够佐证遗书系伪造,简定雍就会重启案子,这个遗书就不能当成证据,毁了也就毁了。

    不过他还是有些好奇,项穆是如何鉴别出来的,将纸张丢入水中又是什么道理?

    所谓术业有专攻,李秘不是这方面的行家,自然不懂其中缘由,便朝项穆问道。

    “老中书为何如此笃定?”

    项穆故作神秘地笑了笑,朝袁可立道:“礼卿,你可知道其中蹊跷?”

    袁可立其实一直在暗中思考,但项穆这么一问,他也只能摇头道:“小弟不知...”

    项穆不由得意起来,哈哈大笑道:“礼卿,没想到也有轮到老夫卖弄之时吧?”

    李秘也不由笑了,想来这两人平素里也没少比较,一直该是袁可立占据上风,今次却是轮到了项穆的专长,他自是有些扬眉吐气。

    “字迹上几乎没有出入和差池,符合书写习惯,起承转接也很没什么问题,但老夫反而有些疑虑,因为即便是同一个人,心境不同,写字也不尽相同。”

    “这遗书上的字,写得有些潦草和仓促,想来心态有些焦躁,若写的是借据之类的,输了钱,心情焦躁也是理所应当,可从遗书内容看来,他是愧疚于心,畏罪自尽,这种焦躁就说不过去了...”

    项穆如此分析着,李秘也终于知道,为何袁可立与他可以成为忘年之交了。

    虽然这个老中书老是劝诫袁可立,让他不要在沾碰凶案,可从他对字迹的分析来看,这个项穆的推理能力也是极其出色,而且他通晓百家,见多识广,对天下各处风土人情和物产,都了若指掌,这样的人,对于袁可立而言,简直就是活着的字典!

    “所以老兄你足以断定,这遗书上的字并非临摹,而是从其他地方拓印下来的?”袁可立也抓住了关键,双眸炯炯地试问道。

    “礼卿也看出来了?没错,这遗书确实是从其他地方一个字一个字拓印下来的!”

    李秘也不由恍然,难怪项穆要将遗书丢到水里了!

    项穆见得李秘如此神色,不由问道:“小弟弟可看出其中原理了?”

    李秘点了点头,组织了一下词汇,这才说道。

    “若是拓印,墨汁中的冰片樟脑等添加之物,会被纸张隔滤过一次,而这些东西是保存墨汁,凝固墨迹的功效,这些物质被隔滤过后,将遗书投入水中,墨迹就会快速散开,而水面上也不会留下油层,小子说的可对?”

    李秘是刑侦出身,虽然没有参加过什么大案要案,但基本功极其扎实,与同学一道创业,也非常刻苦地进行自我学习和充电,笔迹鉴定,看的可不仅仅只是书写习惯,还有书写内容的对比,乃至于纸张油墨的材质和特点等等。

    项穆和袁可立也没想过李秘会知道这些,因为即便是十年寒窗的学子们,也都不会在意这些东西。

    若非像项穆这样的收藏家,需要舞文弄墨,时常保养和修复字画,试问谁会知道简单的墨汁,会添加这些个东西?

    有些文人雅士对文房四宝极其痴迷,除了这些东西之外,还会添加各种香料,使得墨汁能够充满香气,外行人是不太能理解的。

    李秘分明干的是刑侦的勾当,并非读书之人,却能够知晓其中奥秘,这就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礼卿,你说的没错,这位小朋友确实是个有趣的人...”项穆压低了声音,朝袁可立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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