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梁乃是大明的辽东砥柱,此番再携大功,凯旋而回,东北边患尽去,情报传回也是朝野欢腾,自是夹道欢迎。

    各路官员沿途接洽,也无不殷勤,是以终于在年关之前,回到了北京城!

    众人在城外驻扎下来,礼部官员率先接了下来,叮嘱明日班师回朝的仪式。

    李成梁老了,早早睡下,也不理会这些事,横竖他也不知凯旋过多少次,无需再提醒,麾下自有人与礼部计较。

    李秘不欲表明身份,也低调地带着甄宓和张黄庭,只是躲在营房里头。

    可终究还是有人寻了上来。

    魏忠贤领着几个宦官,以及礼部的官员,在营外求见,李秘到底还是接见了。

    魏忠贤见得李秘,赶忙要跪下行礼,李秘也不拦着,抬手让他们起来说话,魏忠贤才陪笑道:“恭喜爵爷,贺喜爵爷,万岁爷知道爵爷回来,特地让奴婢来接爵爷进宫的……”

    李秘也没想到朱翊钧竟然会这么着急,毕竟眼下已经快天黑了,李秘可以抗旨不尊而前往辽东,可不敢在北京城抗旨不入宫,也没有不去见朱翊钧的理由。

    跟着魏忠贤到了宫城之后,魏忠贤还安排李秘沐浴,却是给李秘换了一身滚金边的一品紫金蟒袍,李秘固然推辞不敢,魏忠贤却说是朱翊钧的口谕,这种事想必他也不敢乱来,李秘便也就穿了。

    到了启祥宫,也是故地重游,李秘颇为感慨,然而心中却生出一种惧怕来。

    没有出去这一趟,他总为自己能够在宫中自由行走而多少感到自豪,可从外头回来,再走这宫禁,李秘反倒有种都在刀刃上的小意。

    或许他终于达到了那个境界,彻底打败了周瑜和张角之后,才终于体会到伴君如虎,朝不保夕的那种谨慎。

    想当年,周瑜入宫,或许也是这样吧。

    不过李秘到底是丢开了心中顾虑,跟着走进了寝宫,到了寝宫之中,首先见到的不是大太监田义和王安,也不是陈矩,而是郑贵妃和福王朱常洵,这就让李秘感到更警惕了!

    好在王恭妃和朱常洛也在,不过从站位来看,郑贵妃和朱常洵在左边,昂首挺胸,带着得意的冷笑,而王恭妃和朱常洛则缩在右边,有些垂头丧气。

    这古代极其注重礼节,等级制度很是严格,左右也是区分尊卑高下的标志之一,左右尊卑也是必然讲究的。

    不过年代不同,左右尊卑自然也是不同,比如上朝之时,皇帝受礼,南面而坐,左东右西,臣子面北而立,左西右东,朝臣照着官位由尊而卑排列,若官位高的在东,便是尊右贱左,反之就是尊左贱右。

    具体来说,夏商周时,一般朝官尊左,燕饮、凶事和兵事则尊右;战国时朝官尊左,军中尊右,秦朝尊左,汉朝又尊右,唐宋明清则是尊左,唯独元代尊右。

    所以在明朝,一般喜庆活动中,是以左为尊贵,凶伤吊唁则反是以右为尊。

    李秘早不是新人,无论是宫中规矩,还是官场规矩,他早已烂熟于心,即便漂泊在外这么多年,也从不敢忘了这些规矩。

    从此时的站位来说,郑贵妃和福王明显占尽了上风,而身为东宫太子的朱常洛,则有些落魄之意。

    这一路上李秘也早已向李成梁打听清楚,国中局势实在是太过恶劣,这也是李成梁不愿在留恋官场的主要原因。

    至于斗争到了何种程度,只消一件事便足以说明严峻。

    身为国家朝廷的大管家,内阁中的辅臣,此时只剩下朱庚一人而已,沈鲤等人早已在这场争斗之中黯然收场,离开了内阁!

    大明朝的皇帝之所以动不动几十年不上朝,也能够保持政务通畅无碍,又不至于让皇帝胡作非为,内阁制度就是最高明的手段。

    内阁通常有三四个辅臣来组成,而皇帝为了平衡,也会挑选政见不同的人来担任辅臣,为的就是让辅臣们不至于穿一条裤子。

    若只有一个宰相,皇帝势弱之时,宰相就极有可能独揽大权,可内阁几个人政见不同,自然要争辩,又能把事情办好,又不至于有人独揽大权。

    不得不说,大明朝的国祚能够延绵这么多年,靠的全是朱元璋建立的这一套官制,虽然朱元璋没有读过太多书,但不得不说,他将人心洞察到了极致,单说这套官制,就足以傲视整个古代政治圈了。

    此时内阁便只剩下朱庚一人,而这个朱庚本来是内阁之中最低调的一人,根本就比不上沈鲤等人,何时能够轮到他说话?

    或许也只有这样,最后留存下来的,也只有这么个没主见的人吧。

    从朱翊钧决定不让福王之藩那一年开始,估摸着他早就已经预想过这种结果了吧。

    不过这些念头到底只是在李秘心头一闪而过,他暗自吸了一口气,朝朱常洛这边行礼道。

    “臣拜见太子殿下,拜见恭妃。”

    朱常洛见得李秘,也是猛然抬头,仿佛见到了黑暗之中的明星一般,一把抓住李秘的手,激动道:“先生您终于回来了!”

    此言一出,他也是眼眶湿润,仿佛受了多年委屈的孩子,终于再度见到了自己的保护神一般,而王恭妃也是一脸苦涩,满目辛酸。

    “是,回来了。”李秘笑着应了一句,而后又朝郑贵妃和朱常洵行礼道。

    “见过福王殿下,见过贵妃。”

    虽然同样是行礼,但“拜见”与“见过”,任谁都能听得出其中的意味来。

    福王想来这些年一直压着朱常洛,也是颇为倨傲,觉着李秘无礼,正要发怒,郑贵妃却拉了拉他,抢过话头来,朝李秘道。

    “这么多年不见,李大人倒还是老样子,一等样的脾气,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李大人若还是这样子,怕是不久又要被赶出去了。”

    虽然四五年不见,但郑贵妃也没有明显苍老,毕竟她本来就只比李秘年长几岁而已,宫中保养甚为精细,也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倒是眼神越发凌厉起来。

    李秘呵呵一笑道:“臣本就是劳碌命,为人臣子,自当为君分忧,若皇上用得着,再跑几次又如何?”

    李秘此言一出,郑贵妃正要嘲讽,寝宫内却传来几声咳嗽,起初有些假,或许是装出来的,可后来越咳越厉害,想来也是“弄巧成拙”了。

    魏忠贤听得这咳嗽声,赶忙朝李秘道:“万岁爷最近睡得早一些,爵爷还是先进去面圣吧。”

    李秘也不再多言,朝郑贵妃轻轻点头,便往寝宫里头走,郑贵妃却是狠狠地瞪了魏忠贤一眼,后者也只是故作不见。

    到了寝宫之中,李秘才算安心下来,因为田义和王安都在,陆家茅也没躲在暗处,只是如雕塑一般站在床边。

    朱翊钧靠坐在龙床上,竟是须发皆白,看起来竟然比李成梁还要苍老一些!

    王安此时跪在地上,将一个黄铜痰盂轻轻推到了床底下,整个房间充斥着一股药味和老人骚味,即便放了安神镇咳的熏香,也遮盖不住这股气味。

    李秘走到床边来,当即给朱翊钧行礼。

    “臣叩见皇帝陛下,祝吾皇万寿齐天!”

    朱翊钧缓缓抬起手来,一言不发,眼眶却是湿润起来。

    李秘没抬头,也看不见朱翊钧的动作,还是田义走过来,将李秘扶了起来。

    李秘见得朱翊钧说不出话来,也是满怀惊疑,田义看着李秘的眼睛,朝他轻轻摇了摇头,李秘终于还是知道,朱翊钧竟然口不能言了!

    李秘也是下意识往朱翊钧那边看了过去,此时才看到细节之处,朱翊钧嘴角耷拉,隐有晶莹口涎,竟是中风后遗之像!

    朱翊钧还抬着手,手指颤抖着,指着李秘身上的蟒袍,点了点手指,扯着嘴角露出个难看的笑容来,仿佛在说,这蟒袍穿着很好看。

    虽然是朱翊钧猜忌李秘,才让李秘离开北京城,追击周瑜,以致于李秘在外漂泊,还差点死在外面,可若没有这些,李秘也不可能杀掉周瑜,更因此而破坏了日本的军事阴谋,顺手还解决了奴儿哈赤这个大患。

    这一饮一啄皆有天意,事到如今,朱翊钧仍旧能够想起李秘来,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仍旧让李秘穿上蟒袍,将李秘视为依赖,也足见他已经是幡然醒悟,彻底相信李秘了。

    即便是寻常家主,到了该撒手之事,终归有些放不下的心事,也有需要托付之人,更何况一国之君?

    李秘也终于明白朱翊钧为何急着要宣召李秘,只怕是难免有托孤之意了!

    李秘坐到床边来,轻轻握住了朱翊钧的手,朱翊钧那悬空的后背,才重新贴回了床头,整个人也都放松了下来,仿佛心头大石也跟着落地了一般。

    李秘趁机轻轻摁住朱翊钧的手腕,探了他的脉搏,也果是浮躁虚弱,若常人脉象如击鼓,他的脉象便是水滴击弦,虚无又快速,自是不容乐观。

    “索长生呢?”李秘转头朝田义问道,不过见得田义沉默不语,李秘也知道自己问错了。

    李秘不在,朱翊钧估摸着也不敢放心用索长生,若是索长生在此,朱翊钧也不至于落到这部田地了。

    回过头来,李秘果真见得朱翊钧一脸的懊悔,也就得到切实的答案了。

    “陛下的龙体要紧,臣这就让人把索长生找来!”李秘如此说着,便要吩咐魏忠贤,然而朱翊钧却捏着他的手,如何都不肯让他说话,仿佛一个倔强的孩子一般。

    李秘也满脸疑惑,田义和王安等人也不敢说话,倒是站在李秘后背的魏忠贤,此时稍稍弯腰,嘴唇也不动,声若微蚊一般,借着李秘遮挡,朝李秘提醒道。

    “皇上早已将索长生和厄玛奴耳等人都关了起来,想来也有两三年了……”

    李秘闻言,陡然睁眼,扫视一圈,田义和王安等人尽皆不敢抬头,也并不说话。

    整个寝宫一片死寂,只剩下朱翊钧破风箱一般的艰难呼吸声,让人想象到随着呼吸,空气艰难地穿过他喉头的一口老痰,润养着这个即将腐朽的残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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