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于张越如今尚未分归部院。不用赶早去参加次日的朝暖4口,回来的第一个晚上他着实睡得极其安稳。虽说父母和妻妾儿女都不在身边,妹妹张普也暂时没从英国公府接回来,但这种真正回家的安心感却让他破天荒睡到日上三竿也不愿意起床。直到那个留守的小丫头小心翼翼催了第三次。他这才懒洋洋地起身穿衣。

    如今张家三支都已经分了居处,使唤的人自然也是一样各自分了开来。那些官中赏赐的官奴婢自然是全归了阳武伯府,多年的老世仆则是多半给了张信,张越只留了平素用惯的一些老人,此外也新添了不少新面孔。男仆都是父亲张绰早看好带进来的,丫头婆子等等也是新进的居多。就好比眼下房中那几个,张越许久不见,竟是几乎叫不上名字来。

    用过早饭,张越就在外头书房见了连生和连虎。得知族学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除了族中子弟,附学的已经过了百人,竟是比得上那些赫赫有名的私学,他不禁暗自点头。不但如此,这些学生在院试和去年的乡试中都有斩获,已经有八人考中了秀才,两人考中了举人,虽说听着不算多,但在远近已经算得上是极高的成就。毕竟,族学中的学生命岁都不大。

    随手翻了翻账册,张越就欣然点头道:“不错,这两年你管得很

    “小的只是照少爷的吩咐管。”连虎笑嘻嘻地行了礼,又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前时少爷捎信说收了李公子和茵公子做学生,可惜他们没赶得上这一科,还得去赶明年的院试,否则今科说不定就及第了。要真是那样,少爷得了两个进士学生,可不得名扬天下?”

    “你以为进士就那么容易考?”

    两个学生的能耐张越清楚得很,他自己在敲门砖上的能耐有限,在应试上头更是教不了两人太多的东西,所以若是明年要参加院试,李国修苗一祥回来之后,还得另外好好参加文会好好破题拟文。他也没想着他们能一蹴而就,因此也不在意这些,又问起了连虎田庄上的事,得知田庄上种东西并不顺利,倒是花匠来回折腾,培育出了几种从前没有过的盆花,如今大多是卖给了各家勋贵和官宦府邸,他不禁哑然失笑。

    这就走允心插柳柳成瑚了。

    连生和连虎本就比他大两岁,如今他已经是儿女俱全,这兄弟俩自然也是如此。得知两人的儿女大的已经有七八岁,小的还在地上爬,他略一思忖就开口说道:“回头等静官他们回来,也需要人陪着读书,让你们两家的小子跟去认字,等再大一些也能跟着你们分担些活计。至于女孩子,回头三妹妹也得接回来,再加上三三,也有用得上她们的时候。家里以后只会事情越来越多,你们多上心多留意。日后还有大用你们的时候。”

    一听这话,兄弟俩全都是喜得无可不可,慌忙跪下磕头。三房当初不显,他们被挑来陪伴张越读书,家里人却一点光都沾不上,可谁能想到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昨儿个甚至听说长房大老爷都特地过来求自家少爷帮忙?

    “少爷。外头钦使来了!”

    昨天王谨过来不过是以私人名义拜访,所以不用开中门,也不用换大衣裳,但此时外头报说是天使前来,便是正式召见,张越立刻让连生连虎出去帮着高泉打点,自己则是匆匆回去换了公服。等到乌纱帽团领衫上身妥当,他这才急忙赶到前院,却见此次前来的是一个面貌极其陌生的中年太监,所宣的也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意思乾清宫规见。

    从永乐到洪熙再到如今的宣德,宫中的人事已经变化了许多。郑和王景弘又回归了当年的老本行下西洋去了。侯显再次启程前往赏赐乌斯藏、必力工瓦、灵藏、思达藏等西方各国,张谦坐镇广州市舶司,刘永诚代替郑和王景弘守备南京,海寿去了宣府”若是再加上那些老死的病死的不知所谓死的,宫中已经完全换上了一批新面孔。

    就好比如今这个,宣旨之后领路的中年宦官,一路上带着张越进来就一句话都没说,直到从乾清宫前高高的台阶上了月台,眼看就要把人送进去了。他这才低声说:“小的是王公公的徒弟,之前小的出时,皇上过脾气,请张大人留心些。”朱瞻基并不在正殿,绕过屏风前头的宝座,穿过东次间进了后檐,一直往里走到最东头,方才是如今新设的凉殿。如今正是燥热难当的天气,从外间到里头,张越就感觉身上流了许多,原来这屋子四面不仅摆着冰盆,还有人徐徐拉动扇叶送风,更有人捧着冰湃水果退下。

    宣德皇帝朱瞻基如今尚不满三十,比起祖父朱林刀削一般的五官轮廓。父亲朱高炽犹如弥勒菩萨一般的肥胖。他的身材很是匀称,肩阔腰沉,只是,脸色颇有几分不自然的苍白,眉宇间已经有了横纹。待张越行礼之后,他端详了张越好一会儿,突然叹了一口气。

    “联实在是不明白,你成天东奔西走劳心劳力,看着也黑了瘦了,可却还是精神奕奕!”

    皇帝开口就是这么一番,张越不禁哑然,随即就笑道:“臣纵使劳心劳力,也只需要管好眼前的一摊子,所耗心力自然有限,若是无精打采,岂不是让那些七老八十却依旧精神翌销的老臣笑话?恕臣直言,皇上瞧着却比从前精神差了些。”

    这边伺候的全都是司礼监和御用监精心挑选的妥当内侍和宫女,平素也见多了朱瞻基召见臣子,可哪怕是杨士奇塞义这样历经五朝的老臣。见驾的时候也不敢这么直言不讳。一时间,甚至有胆大的人悄悄瞥了张越一眼,想瞧瞧这位究竟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好你个张越,也只有你敢说联的精神差了些!”

    朱瞻基霍地站了起来,绕过书案走上前来,又很是看了张越一番,这才意兴阑珊地说:“从前联还是皇太孙的时候,还能够在洲十卫练兵。能够在端午节射柳,能够随侍北巡,能够闲唤愉…淘弄些小玩意,,如今联想去西苑射猎也会引来一大群言官的劝谏,一个个。全都说是垂衣裳而治天下,不外乎是想告诉联,治国用文韬即可。武勇那一套已经用不上了!如今联和你若是再去校场比射箭,这输赢就不好说了”。

    尽管离开已经两年有余,但张越对于朱瞻基的脾气却了解得很。朱瞻基多才多艺能文善画,并不是坐不住的人,可再坐得住,一天到晚闷在皇宫里,连想起身动一动也要遭来各种非议,他心里实在是有些同情这位太平天子。只不过,此时此玄是在乾清宫,他前头那句话是有心而,其他的就不太好明讲了。

    于是,他只能苦笑道:“皇上是知道的,臣那箭术从前还能蒙混一下。如今至少也有两三年不曾用过弓箭了,只怕射十箭,十箭都要脱靶。”

    “回头有机会,联再找你比过!”尽管很怀念当初朱林让张越伴他练兵府军前卫,在小校场射柳比试的情景,但朱瞻基也知道此时不是时候,于是便坐下来,又问了张越这些年在外的经过。张越简略提了提广东市舶司的诸多进展,又提了市舶司估值的诸多弊病以及改良方略,最后就直截了当地说。

    “农者国之本,轻赋税可使农人更愿意开垦田土,但商者三十税一。却实在是太轻了。广东并不算天下商贾最集中的地方,但无论是海商还是坐商,一年到头的盈利,数倍乃至数十倍于拥田千亩的乡伸,所交赋税却远远少于这些人。臣听说过先前由于国库用度不足,打算调低折色俸禄的事,若是商税充足,何愁国库不足使用?”

    张越人虽在外,但各色折子却每月都会送进京城,多半是形同游记杂文一般的体裁,朱瞻基每次看好了就收起来,心情不好就拿出来再看看,所以这话他一听就记起仿佛在什么地方看过,顿时点了点头。

    “这话联曾经对胡淡说过,可他却不以为然,说是开源乃是与民争利,不是正道,应该以节流为本,而朝廷官员的本色俸禄就已经足够一家使用,折色少些,也可以用苏木胡梳等物抵扣,若是有抱怨的,便是不够尽忠”

    “胡尚书终究是家境殷实。他哪里知道,如今寻常京官在京城赁着一间房子,为了节省开支甚至不敢将家人接过来同住,于是竟有因此而绝嗣的!至于每到年节,指望俸禄一家老少打打牙祭的也不在少数,他将折钞一下子削去一半,便是从这些人本就浅的口袋里掏钱。皇上。太祖皇帝使官员廉洁奉公,这确实不错,但官员若是清苦至此,难保就有人不生贪婪之心。而那些远在边疆的则更是如此,交阻九年一选官,臣曾经亲眼看见过,早年那些从广西云贵选调去当地方官的举人,去的时候满头黑,如今却已经是鬓苍白垂垂老矣

    朱瞻基毕竟是皇帝,东厂锦衣卫监察的是官员,哪里会理会他们的生活境况,而杨士奇等人虽说也有劝谏,可他们这些得到的是敬重和信赖。但要说亲近却是不可能了。因此,张越此时用近乎白描的方式说着自己这两年在广州交阻的所见所闻,以及往返路上的那些经历,他自是越听越仔细,越听越入神,就连外头的通报声也没听见。

    张越起初也没注意,但外头一连数遍通报,他立刻止住了言语。这一回,朱瞻基终于是注意到了外间的动静,本要喝令再等一会,但细细想了一想就吩咐人进来。待到一今年轻内侍双手捧着一大摞折子进来之后,无论是坐在椅子上的朱瞻基还是站着的张越,亦或是四周的那些宫人宦官,都不禁愣了一愣。

    此时此刻,似乎不是内阁呈递奏疏折本的时候。

    “皇上,这是都察院十一名御史呈递通政司,内阁诸位阁老阅览之后。命即刻进呈的。”

    都察院三个字立时让朱瞻基的脸青了。吩咐人拿上来。他随手拿起一本,粗粗一看就搁在了桌子上,紧跟着又是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翻了大半之后。他就一股脑儿把这些全都撂在了桌子上,气咻咻地冷笑道:“好啊,联不过是用了几个阉人替联分担一些事情,不过是想寻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他们就全都一拥而上了!好,很好,一个,个都是忠臣,就是联不是贤君!”

    这话已经是说得极重,眼见四周宫女太监一个个悄无声息地伏跪于地,大气也不敢吭一声,张越也顺势一拜道:“皇上,言官言事是本分。若是有论事激过分之处,还请皇上宽宵。天子无小事无内事,还请皇上念及言官一片赤诚之心

    “你还为他们说话,你知不知道,从你自永乐朝出仕直到此前外放广东布政司乃至于参赞交阻军务,有多少人弹劾过你?就连你这回在南阳府路其不平插手管的那件事。也被消息灵通的人拣出来告了,这消息比锦衣卫还快!陆丰昨天从你这儿回来就跑来向联负荆请罪,说是自己管教无方纵容了侄儿,多亏你替他管了,联骂了他几句,正寻思要嘉奖你事事留心给人留余地,结果别人倒是给你安上了一个不谨的罪名!”

    朱瞻基越想越生气,暗想当初祖父朱林在的时候,那些文官无不是唯唯诺诺,若有胡言乱语多嘴多舌的,不是下了锦衣卫狱,就是打到了交阻去数星星。自己登基以来好容易把皇太孙宫时身边最罗嗦的几个人给弄走了,想不到如今还是耳根子不得清净。再一想之前他想立太子时遭到的阻力。他顿时了狠。

    “传联旨意,让六部都察院和文渊阁诸部堂阁再,明日朝会后和这些上书的御史在午门质辩!张越,你到时候也留下,联就不信了这小的内监事居然还能和当初三大殿火灾的事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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