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散尽,那枚铜镜也失去了光华。

    照现出这段影像,似乎已经耗尽了“光明鉴”的积蓄……它下跌了一截,微微停顿,继续下跌,就这么如此往复,跌跌撞撞着飞回裴丫头的怀抱,然后收敛所有的光芒,镜面震荡出一连串的静谧水波。

    整座光明殿内,一片死寂。

    邵云大师留下来的“讯息”,太富有冲击力。

    直到离开大雄宝殿,宁奕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云雀遣散了两位大宗主。

    默默相送。

    一直送到天清池前,即将分别之时,云雀才开口。

    “宁先生……邵云师叔说的,终究只是猜测。”

    云雀看着宁奕,认真道:“虚云师祖的修为境界,已然通天,石壁上的‘青藤’,你我都看见了,点化生死之境,这等手段几乎堪比不朽,我不相信师祖就这么死了。”

    宁奕身躯微微一僵。

    他沉默地看着云雀,那个从小巽寺走出的少年,如今身上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骨子里的羸弱已经被地藏菩萨的“愿力”洗涤。

    “我答应过你,要替裴姑娘治病。”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云雀一字一句道:“还请宁先生等到‘盂兰盆节’,见证灵山的愿火。”

    宁奕有些恍惚的笑了笑。

    如果说,邵云大师所说的是真的。

    虚云不会再出关了。

    那么自己等在灵山,又有什么意义?

    自己从北境长城离开南下,东行的这数千里,都是无用功罢了。

    但……万一呢?

    邵云临终的时候,在那本手札上得到了“启示”,他推测虚云大师留下来的那句谶言,只不过是用来鼓舞灵山众生的误谶罢了。

    但万一邵云猜错了呢?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云雀,道:“盂兰盆节,若这真的只是一句‘误谶’……那么我和内人,就要离开这里了。”

    云雀露出了一个纯真无邪的笑容,像是回到了小巽寺时候的模样,松了口气,随后揖了一礼,认真许诺道:“接下来的日子,不会有人打扰二位。”

    顿了顿。

    “宁先生,我们盂兰盆节再见面。”

    ……

    ……

    “那个小家伙,捻火之后,整个人都变了啊。”

    两人行走在池水之上。

    抱着“光明鉴”的裴灵素,脚步极轻,一走一跳,看起来心情并不沉重。

    宁奕也收敛了之前沉痛的神情。

    他揉了揉脸,点头道:“地藏菩萨的传承,会导致大量的愿力涌入宿主……短则三年,长则十年,数十年,宿主都将无法恢复到原先的‘意识形态’。”

    “这很正常……云雀本来只不过是个普通孩子,觉醒地藏神魂,继承佛子重任,短短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宁奕说道:“他承受了太多本不该承受的东西。”

    丫头轻声道:“关于‘邵云’真正留下来的消息,不告诉他吗?”

    宁奕摇了摇头。

    他的神情有些波动。

    没有人知道,宁奕那一日踏入光明殿,邵云到底与他说了什么。

    脑海里的画面再次倒映。

    ……

    ……

    【“执剑者,

    执天下之光,斩破黑暗。”

    邵云的声音在宁奕耳旁挥之不去——

    “我死之后,这片光明是小先生的。”

    “烦请小先生为灵山留一剑光明。”】

    ……

    ……

    邵云大师,早就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

    正如佛门过往历史里,那些真正得道的高僧,能够知晓自己何时死去,何时圆寂,何时意识消磨于混沌之中。

    邵云对于自己的生命状况,早已抵达了“了然”的境界。

    不仅仅是对于自己的生命了然。

    对于灵山的未来,也是了然。

    邵云在燃尽命火之前,竭力推演出了灵山的“未来”。

    这就是他在光明殿内,留给宁奕的,无人知晓的叮嘱。

    “宁先生,接下来……请你只需要当个看客便好了。”

    “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要干预。”

    “如果不按照这条路去前行,灵山很有可能……会迎来毁灭。”

    邵云在光明殿中,用自己的寿元,为宁奕展露了一角推演的未来。

    这位老人将宁奕喊进大雄宝殿,赠予那片光明,便是希望宁奕知道……邵云所进行的每一步,都是经过推演的,有深意的。

    所以接下来的“逐雀之策”,宁奕选择留在天清池,并不发声。

    他答应了邵云,沉默地当个看客。

    宁奕很清楚,自己从来都是一个“破局者”。

    手中的细雪,身体里的剑骨,让他有资格当一个“破局者”。

    若不是答应了邵云大师,那么他在大客卿离开灵山之时,可能就会改变这条因果长线……而作为对应的承诺,邵云告诉宁奕,好好的当一个看客。

    直到盂兰盆节的到来。

    他是一个破局者。

    要破的局,不在昨日,而在明日。

    “大客卿走了,邵云大师也走了……灵山才能迎来如今这样的局面。”

    “我相信邵云大师,所以我只当一个看客,看客是不会出手,也不能开口的。”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望向裴灵素,柔声道:“丫头,你相信我吗?”

    抱着古镜的丫头,闻言之后怔了一下。

    “傻瓜……”

    铜镜里倒映出女子那张苍白憔悴的笑脸。

    “我永远相信你。”

    ……

    ……

    穿林打叶。

    风声萧萧。

    哀钟回荡。

    邵云大师的圆寂坐化,对如今的灵山而言,是一个巨大的噩耗,即便盂兰盆节即将到来,但这些信徒们的神情并不轻松,反而十分凝重……多难兴邦,今年的灵山遭遇了太多的打击,象征着“浴火涅槃”的盂兰盆节,承载了太多人的希望。

    跟随在佛子身旁的苦修者,个个神情严肃。

    握拢禅杖的云雀,披着大袍,快速在浮屠古窟内行走着,他的神情同样严肃,这里即将是他的愿火点燃之地……为了顺利开启“愿火”,他必须要比所有人都熟悉地形。

    禅律两位大宗主负责看守禁地,布下层层禁制,以防意外。

    随着他的深入,追随者的数量慢慢减少。

    最终来到虚云的闭关之地,只有金易和木恒两人。

    云雀转过身来

    他盯住两位大宗主。

    少年的身上,迸发出一阵凌厉的锐气,即便是修行境界要高于云雀的两人,此刻也感受到了不适……

    木恒顶着压迫感,艰涩道:“佛子大人?”

    云雀冷声反问道:“你也知道我是佛子?”

    木恒怔住了。

    “距离盂兰盆节召开还有多久?你们做了什么?”

    那个从来都是温和待人的少年,第一次昭现怒容,沉声道:“东土数千座寺庙的僧人要进灵山,你以为我不知道?瞧瞧你们怎么做的,学大隋的边境长城,给朝圣者划分三六九等,外面现在排着几千人的长队,那些都是我佛门的信徒,城内锣鼓喧天,城外饱受风沙摧残,难不成真以为踏入灵山就是人上人,在灵山外的,就不是佛门弟子了?”

    “两宗之作为何在!”

    云雀压着声音和愤怒,“这只是其一……我来告诉你,两宗的弟子用在哪里了,都用来戍守古窟了!二位还请告诉我,这座古窟有必要驻守如此多人么?”

    “浪费如此多的精力在此事之上,说的好听,为了护我周全……两位大宗主难道忘了宋雀先生说的话么?纵然佛子地位崇高,但不得过于追捧!我捻火之后,成功摘下‘大愿禅杖’,难不成在灵山之内,还有人敢刺杀我?”

    木恒和金易都沉默了。

    木恒叹了口气。

    金易则是犹豫了很久,艰难问道:“佛子大人,您的意思是?”

    “外面的那些苦修者,信徒,全都放进来。”云雀盯着两位大宗主,缓声说道:“皈依我佛者,怎可受这等无妄之苦,盂兰盆节,他们已经等得够久了。”

    “另外……古窟内的戒守,大部分都可以撤了,把守古窟入口便可。”云雀说完这句话,整个人的气势也缓慢下跌,疲倦道:“我有些乏了,不用担心我的安危,这几日我哪也不会去, 待在这里……好了,若无事,你们二人也可以走了。”

    金易和木恒对视一眼,彼此无言。

    说完之后,云雀便放下禅杖,盘膝坐在了“石佛静室”的石壁之前,凝视着生满青藤的壁面。

    “对了。”

    他想起了什么,再次开口。

    “今日光明殿里的画面,你们二人也看到了。邵云师叔临终坐化,留下了‘师祖误谶’的消息。”

    少年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背对两位大宗主,“邵云说师祖不会再走出静室了,这个消息终究只是猜想,不可传出去。”

    “……是。”

    两位大宗主就此退去。

    偌大石窟,尽头只剩下一个披着古朴袈裟的少年。

    那根禅杖,被他轻轻放在膝盖之前。

    云雀伸出一只手来。

    “虚……云……师……祖。”

    一字一顿。

    他的手掌在缓慢推进,随着手指的按压,少年喉咙里的声音沾染了一些血腥,还带着疼痛。

    他试图与那座静室建立联系……来确认邵云的猜想。

    是误谶么?

    淡淡的血气,被风吹散。

    天地仍然是一片死寂。

    云雀凝视着自己手指指尖的血花凝固结痂,轻声喃喃道:“我真的不敢相信……像您这么伟大的人物,也会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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