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神道场,人山人海。

    徐清焰像是一缕风烟,站在无人注目的最后方。

    即便有人目光扫过,落在她的身上,也直接略过……徐清焰动用了神性,一阵无形的空间波动将其笼罩,境界不够的修行者,根本察觉不到,道场来人了。

    这席讲道结束。

    众生如梦初醒,从宁奕的论道之中醒来。

    盘坐在道场中央的年轻黑衫男人,轻声开口,道:“修行一路,须得……道心坚韧。”

    “宁山主。”

    羌山一位弟子起身行礼,恭恭敬敬问道:“您是说,道心如磐石,方能一路勇猛精进?”

    宁奕沉默了一会,缓缓点头,道:“是。”

    那弟子恍然大悟地坐了回去。

    可是。

    当真如此么?

    没有比宁奕更清楚,自己在结束讲道的那一刻,看见那袭黑衫之时……平静心湖所激荡起的涟漪。

    只要有一朵浪花。

    那么心湖,就不是平的。

    “宁山主,难道修行大道,要断绝七情六欲,做到太上忘情?”又是一位圣山弟子站了起来,十分不解。

    “……”

    宁奕摇了摇头,这次他没有一丝犹豫地给了答复。

    “并非如此。”

    宁奕顿了顿,道:“之前说了,三千大道是长河,众生争渡是孤舟。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彼岸……莫向外求,莫与他比,所谓太上忘情,或许是无情之人的修行方法,换做其他人未必适用。对于修行者己身而言,尤其是对于剑修而言,最重要的,还是直面本心。”

    坐在玄神道场首席的蒋老,听到这里,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的神念笼罩整座道场山门。

    这场讲道,他都是以高于宁奕的幅度来观看旁听的。

    这中间,几人真正悟到了大道,几人神游,又有几人……姗姗来迟,他都一清二楚。

    蒋老忽然开了金口,笑着问道:“小宁,你怎么看待剑修的本心?”

    这是玄之又玄的东西。

    但又是脚踏实地的,每个人都拥有的东西。

    本心,就像是裹在烟云里的一团雾,每个人都能握住它,能感应它的跳动,但却偏偏……无法看清它。

    “理想与**,皆为本心。”宁奕望向老殿主,诚恳道:“远在天边的,近在眼前的,亦是本心。”

    想要天下大同,这是本心。

    想要腰缠万贯,亦是本心。

    此为理想和**。

    前者远在天边,后者相较于前者,便算是近在眼前了。

    蒋老笑道:“你可以说得再直白一些。”

    玄神道场的大部分修行者,还听得云里雾里……说好的剑修不打机锋呢?这两位剑道巅峰强者在说什么?

    宁奕叹了口气。

    他说道:“所谓剑修本心,就是藏在心底的,所追求的。修行者的这一路,便是向着神灵超脱,抛却肉身躯壳,逐步成为不朽……而如此前行,唯一留下的,就是虚无缥缈的神魂意识。这是本心,亦是执念。”

    “七情六欲,无需断绝。”

    老殿主替宁奕解答了这个问题,话语简短有力,道:“剑修不必出家,该娶媳妇娶媳妇,该生娃焐炕头就生娃焐炕头。”

    一阵笑声。

    那位提问的圣山弟子,颇有些赧颜,挠了挠头,重新归席。

    接下

    来,就是一些陆续的提问。

    宁奕一一给予解答。

    涉及到剑道之外的领域,宁奕便让出了话语,其他几位涅槃境大修行者,也都出面开口,“指点”了几位幸运的年轻后辈。

    ……

    ……

    蜀山后山。

    裴灵素缓缓从念珠的凝视状态之中退出,千手敏锐地捕捉到了,丫头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怎么啦?”师姐笑着问道:“刚刚……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裴灵素摇了摇头。

    讲道结束之后。

    宁奕所看到的,便是她所看到的。

    宁奕所感受到的……便是她所感受到的。

    心湖的那一丝涟漪,宁奕骗不了自己,自然也骗不了她。

    传讯令震颤起来。

    通天珠映射出玄神道场的画面。

    一位又一位弟子提问。

    宁奕耐心解答。

    当这一切都结束,来到道场的四境人马,安静下来,他们知道……接下来,宁山主还要公布一件喜讯。

    “今日圣山初立,正是大喜之日。”

    果然。

    宁奕开口了。

    “借此良机,为诸位正式介绍一下——”

    裴灵素怔了怔。

    通天珠内,黑衫男人带着笑意,取出通天珠,以神性将珠子唤醒。

    “嗡”的一声!

    水帘洞天的景象,旋即在玄神道场上空,映射而出——

    一身红装,凤冠霞帔的裴灵素,出现在四境来客的面前。

    宁奕笑道:“裴灵素,将军府裴旻将军的女儿,紫山的小山主。”

    裴灵素一时之间有些恍惚,挤出了一个颇为仓促的笑容,遥遥隔空揖了一礼。

    惊叹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裴小山主今日红妆,甚是惊艳。

    “天海楼之战,灵素为我挡下白帝杀念。”

    宁奕眼神略微黯淡,轻声道:“时至如今,仍然在蜀山养伤,无法外出。本想摆下婚宴,但如今……还不是时候。”

    他挤出笑容,抱拳沉声道:“今日,便请诸位做个见证!”

    谷小雨抿起嘴唇,

    他下意识握紧了身旁玄镜的手掌。

    年纪轻轻的太和宫宫主倒是会安慰人,她另外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谷霜的掌背,轻声道:“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你家小师叔公布婚约,你竟比他还紧张。

    谷小雨呢喃道:“实不相瞒……我等师叔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了。”

    玄镜有些无奈……说的像是宁奕要跟他公布婚讯一样。

    她太了解谷小雨了。

    谷霜心中,最为牵挂的就是这位宁师叔。

    而他所认为的宁师叔良配,就是裴小山主。

    她知道,关于宁剑仙和裴小山主的故事,来到道场的每个修行者,恐怕都听了不下十遍。

    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同长大。

    裴灵素陪着宁奕走过最孤苦无依的年少岁月,两个人在冰天雪地里挣扎成长,相互依靠……

    听过宁剑仙和裴小山主故事的人,多半也都听过另外一个故事。

    东厢徐姑娘,与宁山主的故事。

    关于宁奕的经历,基本上已经没有秘密可言。

    他和徐清焰的相遇相知,也都被蜀山的暗阁撰写成小册子,小册子只写了个开头,就火遍

    了天都的每个大街小巷,如今畅销于大隋四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本小册子,玄镜也翻过。

    人人都喜欢看宁剑仙和东厢徐姑娘的天都爱情故事:一个是年少成名,一个是艳压天下,两人天生一对,珠联璧合,出生入死,闯荡红山。

    谁不喜欢看这样的故事呢?

    剑道天才,冲冠一怒为红颜。

    彼此互为甘饴,彼此互相救赎……这样的故事,没有理由不圆满的。

    可是,玄镜永远记得自己与谷霜说到徐姑娘的时候,谷霜的反应。

    谷霜翻了小册子,满脸的落寞和难受。

    他说徐姑娘啊,真的是很好很好的,那本小册子的故事,没有人看了会讨厌……只是他比起徐清焰,更喜欢裴灵素。

    原因很简单。

    他在快要饿死冻死的时候,是被裴灵素捡起来的,是被裴灵素救活的。

    所以他知道。

    在宁奕身上所有的故事开始之前,与裴灵素的故事,就已经开始了……然而令他觉得可悲的是,这个故事如果被人写成小册子,并不会像徐姑娘的爱情故事那样,被人热烈的捧读,满心欢喜的期待。

    因为这样的故事,就是很平淡。

    风里雪里的煎熬,数千个日夜的苦等,再浓烈的感情都化为了潺潺长流的细水,化为了夜夜照拂的雪白月光。

    宁奕在风雪庙里背起了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便用后续的生命去照亮着他,从西岭到蜀山,从蜀山到天都,她甘心跌落尘埃,抛却将军府的身份,一声不响地躲在天都的阴翳里。

    正因为她甘心,所以这个故事不好看。

    如果有人要写这么一个故事。

    那么大抵就是一句极其简单的话,便可以概括——

    “她陪着他,从很久之前……走到现在。”

    这样的一句话,在谷霜看来,便已经足够了。

    足够宁师叔给裴小山主一个交代。

    道场上。

    宁奕的声音,荡遍四境。

    “灵素陪着我,从很久之前……走到现在。”宁奕的声音很有力,像是一团炽烈的野火。

    说话之间,望向通天珠内的红妆女子。

    或许因为紧张,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宁奕深吸一口气,竭力平稳语调,笑道:“当着四境圣山的见证……灵素,你可愿嫁于我,此后余生,结为夫妻,白首不离?”

    正在此时。

    沉渊君的轮椅,来到了徐清焰的身旁。

    他平静注视着道场的这一幕,微微一瞥,注意到……徐清焰的手指在颤抖。

    “我愿意。”

    裴灵素的声音在玄神道场荡开。

    下一刹——

    人山人海的沸腾声潮,将道场淹没。

    也将道场最后方的黑纱姑娘淹没——

    她就像是海潮之中的一根苇草,坚持着没有被浪潮卷走,但却与整片道场格格不入。

    她的手指在这一刻不再颤抖了。

    沉渊君看到了这位姑娘体态上的变化,像是有某根弦松下来了,或者某块石头落地了。

    他似乎听到了一阵很轻的叹气声音。

    一丝丝浅淡的悲伤。

    也有一丝丝的喜悦。

    还有十分的如释重负。

    “大先生,谢谢你。”徐清焰理了理帷帽,轻声笑道:“替我祝福宁先生,裴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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