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征和二年。

    那时的天子名彻,也曾名彘——那是梦日入怀而生、仿佛天命所归的皇帝。

    那是八月戊午,一轮圆月挂在漆黑的夜空中,皎洁的银辉黯淡了群星的光采。

    中秋月圆,月圆人不圆。

    “不可能!不可能!据儿怎么可能自杀!”

    六十六岁的天子沉默了三个时辰后,终于出声。

    建章宫的奇华殿内回荡着天子决绝的声音,声量不高,声线不细,却良久不息。

    自钩弋夫人开始,所有人跪伏在地,不敢稍动一下,生怕让丧子的天子牵怒到自己身上。

    其实,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天子根本分不出一点心神来关心周围的一切,他干枯的手指狠狠地划过奏书上的一片青简,决然地摇头,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据儿怎么可能自杀!”

    他不相信!

    他绝对不相信自己钟爱地长子会选择自杀!

    他不相信!

    京兆尹地奏书……他一个字都不信!

    ——八月戊午。弘农太守急报天子:辛亥。皇太子据于湖县泉鸠里遭吏围捕。太子自度不得脱。入室距户自经。皇孙二人皆卒。

    “朕要去湖县。立刻!”天子骤然起身。黑色地广袖狠狠地甩过。将漆几上地一应器具全部拂落。

    “主上保重。”侍中金日磾惶恐在殿门前跪下。不敢对天子命令应诺。

    殿外当值的侍中、中常侍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全都是阻止病愈未久的天子连夜出行的声音。

    然而,十六岁即位便敢与自己祖母争权的天子岂是能劝的?

    陪驾的钩弋夫人连忙从宫人手中接过毛氅,打算跟上天子的脚步,但是,天子却在殿门前停了步。

    钩弋夫人不敢出声,只能站在天子身后,小心地警戒着。

    天子的神色莫测,竟是怔怔地望着正对殿门的圆月出神。

    眼见天子的神色再次坚决起来,金日磾膝行上前,重重地叩:“主上保重,太子仁孝,定不会愿见主上如此的!”

    “日磾……”天子的身子微微轻晃,“……朕没有儿子了……是不是……”

    天子没有等金日磾的回答,也不需要他回答。

    殿前,月光、灯光相映,天子缓缓地抬起双手,眼神茫然地望着自己的手心:“……是朕……是朕害死据儿的……”

    “不是的!”金日磾急忙否定,“主上已经赦免太子!不是主上的错!”

    ——纵然在盛怒之下,将太子宫中的官吏、宾客皆以大逆诛死,在壶关三老上书后,天子还是下诏赦免了爱子。

    “那么据儿怎么会死?”天子厉声质问。

    所有人都将额头死死地抵在地面,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包括金日磾,也包括钩弋夫人。

    ——没有人知道答案……更没有人敢解释……

    死寂的回应让天子愈愤怒,抬手拍上杏木的门框。

    哐的一声,金日磾不由轻颤,随即本能地抬头,却见天子单手扶着门扉,双目微翕,脸色苍白,竟是不见一丝血色,不禁大骇。

    “主上!”

    金日磾慌忙起身,手刚碰到天子,就觉得天子整个人都倒向自己,不由大惊失色:“主上,快召太医!”

    天子突如其来的昏迷让所有人乱成一团,幸好金日磾慌乱已过,立即镇定地指挥众人做事,而因为天子年迈,之前在甘泉又大病了一场,太医都在邻近的馆舍伺候,自然也来得迅。

    一番诊治,确认了天子只是急怒攻心,并无大碍,一众近臣才放下心来。

    看了守在床边的钩弋夫人一眼,金日磾悄然退到门口,对一个中常侍低声吩咐了一番,那个中常侍立即点头,无声地离开。

    众人本以为一夜无事,等天子醒来便好,谁知,天将亮时,天子又起了高热,竟是比之前甘泉宫那次还凶险,太医们用尽手段,也没能将天子的体温降下来,所有人都惶恐不已,太医更是害怕得直抖,连针灸都差点刺错位置。

    金日磾此时无比紧张,心里不住用匈奴话咒骂霍光!

    ——平时,即使是休沐,同为侍中的霍光也不会夜宿宫外,可是,这一次,因为皇帝已经下诏赦免太子,加上他的嫡长女小产,霍光特地与他说了,今日在家中过夜。

    ——若非如此,他岂会如此无措。

    金日磾是匈奴休屠王之子。元狩二年秋,浑邪王与休屠王谋降汉,天子担心他们以诈降为名行袭边之实,令骠骑将军霍去病领兵前往迎接。事到临头,休屠王又后悔了,浑邪王心一横,杀了休屠王,兼并了他的部众,投降汉朝,受封万户侯,而金日磾与母亲、弟弟则成了俘虏,与父亲的祭天金人一样,成为了大汉天子的战利品。

    ——说白了,他终究是外国人,纵然投了帝王的眼,得了天子的信任,有些事情,他始终是不能做的。

    ——比如此时……

    ——比如……万一……天子不讳……

    想到这儿,金日磾不由又看了一眼钩弋夫人,眉头紧锁,却只是默默地看着。

    ——太子既卒,一旦天子有所不讳……谁将继位?

    ——这是一个再迫切不过的问题。

    作为天子近臣,金日磾了解这位赵婕妤的野心,因此,他不禁担心赵婕妤会不会借机……

    心中的念头杂乱,金日磾也知道自己心绪已乱,不得不勉强按捺下各种想法,让自己的心沉静下来。

    沉静下来之后,金日磾便知道自己想岔了,不禁心头一紧,立时转身,招手示意值宿的中郎将过来。

    “传令禁中、宫中各门,即时紧闭,无论何人,有无符籍,一律不准进出!”金日磾断然言道,见对方尚有犹疑,立即道:“主上怪罪,我便全领,你等说我矫制亦可!”

    中郎将连连摆手,道:“仆自当与侍中同担!”言罢便转身离开,没走两步,就听金日磾又声唤住自己:“霍侍中除外!”

    中郎将一愣,随即明白地点头。

    中郎将离开后,金日磾稍稍安心,却还是悬着心,一边关注帝寝内外的动静,一边时不时地看向时漏,可是,直到夜漏全尽,宫人入殿熄灭烛火,他还是没有等到霍光。

    从最初的焦急到后来的困惑,金日磾实在不明白,会有什么事情能在这个时候阻止霍光赶来建章……

    ——皇孙二人皆卒!

    一句原本没有在意的话陡然闪过脑海,金日磾愕然变色。

    ——太子只带了两个儿子在身边……他的长子皇孙进并没有随他一起走……

    一阵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金日磾狠狠地攥紧拳头。

    直到一阵呻吟响起,伴着钩弋夫人惊喜的低呼,金日磾连忙起身,在床侧止步,向忽然醒来的天子恭敬行礼。

    天子的脸色依旧腊黄,双眼通红,却不再是之前那般沉痛茫然的神采。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缓缓转动,天子的目光越过钩弋夫人,落在金日磾的脸上。

    “金小子……”天子轻声呼唤近臣,钩弋夫人连忙退开,让金日磾靠近天子的寝床。

    “主上有吩咐?”金日磾以一贯的恭谨态度询问天子。

    “诏御史、廷尉查太子遇害前后!”天子平静地下达诏令。

    金日磾低头应诺,抬眼间却正对上天子通红的双目,不禁心中一颤,默然低头退下。

    退出奇华殿,金日磾正要去御史府,就见霍光缓缓行来,不由停步,谁知霍光经过他身边时根本没有停步,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史良娣、皇孙进与皇女孙,全部遇害……”

    金日磾的身子不由就晃了一下,抬手扶住廊柱,闭目平静心神,片刻之后,他蓦然转身,却只见霍光踩着与平时毫无二致的步点,踏入帝寝。

    他心中一紧,却只是咬牙转身。

    ——霍光是不愿相信别人了!

    ——所以,连对他也不愿提那个尚在襁褓的皇曾孙的状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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