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稍微解释了一下他的过往经历,还有魏帝国建立前后的血腥政变。

    当然,是按照郭鹏的剧本美化之后的。

    任永知道的也不全,都是郭鹏美化之后的记载,至于真正的情况,知道的人不会说,不知道的人就永远也不知道了。

    “原来如此。”

    任永缓缓点头,姑且算是了解了一下司马家族跌宕起伏的命运历程。

    但是很快他又感觉有点不对劲的地方。

    “等等,司马都护,照理来说,属吏对于举主所做出的决定,当然是要遵从的,不过唯有造反一途,就算是属吏、故吏也可以不用追随。

    荀彧等人密谋弑君,那可是不赦之罪,是造反,这样可怕的事情,令兄没有参与,难道不是正确的做法吗?怎么会失去前途呢?”

    任永的疑问,恰好是司马懿察觉到的这个看似天衣无缝的说法里唯一的漏洞。

    这是郭鹏自己也没有办法弥补的漏洞。

    因为这是当时的人心所推动的结果,不是个人所能弥补的。

    司马朗的去职,是当时了解内情、同情荀彧的人们不敢对郭鹏提出质疑,转而迁怒的结果。

    司马朗病愈之后,还是出任了职位的,继续担任职位,郭鹏似乎打算重用他,但是司马朗被人们认为没有气节,是个厚颜无耻的人,苟且求生,没有资格继续做官。

    他们排挤他。

    荀彧和臧洪等人被杀是无奈的事实,但他们努力维护汉朝法统地位、努力维护汉朝正统的行为还是得到了相当一部分官员在心底里的赞同。

    郭子凤之心,路人皆知,当时的人们该了解的都了解了,但是他们慑于郭鹏血腥的屠刀和残暴的武力而不敢言语,不敢反抗郭鹏。

    怕死。

    但是心里又实在是不服。

    没办法,他们不敢对郭鹏下手,只好用冷暴力对着荀彧身边的背叛者司马朗出手。

    他们觉得司马朗身为荀彧的属吏,没有和荀彧共同进退,眼睁睁看着荀彧赴难,自己却好端端的活着,实在是无耻到了极点。

    这群心底里同情荀彧的人不敢明着违抗郭鹏,就用冷暴力终结了司马朗的仕途,发泄了他们心中的愤懑和不满。

    所以本质上,司马朗的去职,是当时广义上的反对派对郭鹏即将篡权夺位的最后一次集体反抗,是他们对汉帝国的最后一次效忠。

    尽管这种反抗非常微弱? 伤不到郭鹏一根汗毛? 但也是反抗。

    郭鹏对这种反抗是没办法的。

    为了一个司马朗激起是人们的集体反对? 从而彻底撕破脸皮? 那是没有必要的,当时可没有科举官僚让他用,他必须要依靠士人官僚治理国家。

    于是他只能放弃司马朗,让司马朗做了替罪羊。

    那次微不足道的反抗带来了郭鹏所编织的弥天大谎里唯一仅存的逻辑漏洞。

    只要对前汉察举和征辟制度做一番了解? 就会发现? 如果按照郭鹏编剧的官方说法? 司马朗这个特殊的存在应该是得到升职的机会并且前途光明的。

    因为他没有跟从于阴谋弑帝的邪恶集团? 理当升职加薪? 怎么还失去政治前途了?

    他当然会失去政治前途? 因为这是一个谎言,一个无法自洽的谎言? 是郭鹏为了掩盖自己的篡权野心而编织的谎言。

    所以郭鹏当然很不高兴。

    他发现还有人敢于反抗他,哪怕这种反抗微不足道。

    加上他自己的理想? 他必须要在称帝之后利用皇帝的皇权把反对自己的人赶尽杀绝。

    于是他称帝之后的十三年间,发起数次政治风暴? 夺取权力? 杀戮官员,迫害士族? 破家灭门,因此而死士人及其家眷不下五万。

    他几乎把前汉遗留下来的政治势力赶尽杀绝? 经典豪门悉数被废,连察举制度都被他废除,改为科举,把统治阶级来了一次大换血。

    他让那些曾经明确反对他的和在心底里反对他的人都死了。

    这些人还能活到现在的,估计也不敢继续反对郭鹏了。

    早就吓破胆了。

    因此,司马懿的心中也一直有点担心,担心郭鹏会因为这个无法圆回来的矛盾点而对司马家做点什么。

    如果他打算做点什么的话,司马家是无法生存下去的。

    但幸运的是,直到他退位,司马氏都好端端的活着,还出了两个两千石高官。

    三年前,司马懿的父亲司马防寿终正寝,曹操还亲自前往吊唁,追思当年的往事。

    于是,司马氏算是在魏帝国站稳了脚跟,没有随着汉帝国一起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

    到底是郭鹏没有察觉到这个问题,还是察觉到了,但是出于某种考量没有对司马氏下手?

    比如欣赏他之类的……

    司马懿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要为郭鹏的行为打圆场。

    这是他作为一个既得利益者必须要做的事情。

    他略微思考了一下,决定另辟蹊径,不从这件事情本身的逻辑去解释这件事情。

    “当时,荀彧等人虽然被诛杀,但是颍川豪门的势力还在,我兄长没有为荀彧等人的叛逆之举殉葬,颍川的士人表面不敢和太上皇作对,但是暗地里十分不满,于是暗中对我兄长下手,导致我兄长回家赋闲。”

    司马懿轻车熟路的把锅甩给了一群死人。

    死人永远都不会开口说话,也不会对泼在身上的脏水做任何反应。

    任永立刻理解了司马朗当时的“处境”,对他深表同情。

    “原来如此,那些人居然嚣张到了这个地步……也是,科举尚未举办之时,这些士人的确是占据了全部的高级官职,根本没有我们这些出身寒微的人的位置。

    出身寒微之人,别说做官了,读书识字都不可能,一辈子在地里刨食吃,暗无天日,何等凄惨!现在想想都觉得心中凄凉!

    而且,别说过去了,就是现在,现在科举推行数年之久,选拔官员数千,高级官员之中不也还都是那些靠着察举上位的?可见他们的势力之深厚,若不是太上皇雄才大略扫清这些余孽,还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任永满满的都是感叹。

    司马懿觉得稍微有点尴尬。

    他也是察举出身,并未走科举之路,他也是个出身察举的旧官员,没有拿到新时代的入场券。

    想起这个,他就想起了他的朋友诸葛亮。

    这家伙运气实在太好,当时参加了一个什么论才大典,明明和科举考试不是一回事儿,结果却莫名其妙的被认定为和科举考试是一个属性。

    于是诸葛亮的状元身份被承认,成为史上第一个科举出身的状元,当时大出风头。

    这去哪里说理去?

    结果比他还要早入仕的诸葛亮成了科举官员们的领头羊,身上被自动打上了科举先驱的印记,以一个旧官员的身份拿到了新官员身份的入场券,要不要那么好运?

    在科举制度繁盛的如今,非科举出身的官员被科举出身的官员们称为旧官员,寓意为不符合历史需要的被淘汰者。

    而他们自己则是拥有无限未来和可能的新官员。

    的确,这也是客观现实,察举被终结,五经十四家法和征辟制度也成为历史,现在姑且还遗留有一些察举制度之下的官员们,但是未来,必然是属于科举官员们的。

    他们说新旧交替也的确就是现实。

    就算不出现任何政治事件,数十年之后,最后一个察举官员死掉之后,也就不会再有察举官员的存在了。

    但是这种现实往往让非科举出身的官员很不高兴,觉得自己被人为的蔑视了。

    而且这群非科举出身的官员里不仅仅是察举时代的既得利益者们,还有察举时代那些被压制的喘不过气的乡村基层小官小吏和县中小吏。

    他们都是黎庶出身,差距轮不到他们,而且也不是科举考试的既得利益者,更像是一群过度产物。

    既不属于察举团体,也不属于科举团体。

    察举团体嫌弃他们出身低微,科举团体嫌弃他们没有接受正规的学校教育,没文化没知识。

    但是偏偏这群人,就是当初魏帝国中央政府的中流砥柱,就是当初在洛阳之乱中被郭鹏调入洛阳接替士人们两千余黎庶官员。

    他们成长到如今,基本上是魏帝国中央政府里的中流砥柱,在地方政府里也往往担任办事吏员的身份。

    结果却被作为老人的察举官僚和作为新人的科举官僚一起嫌弃。

    这种官员群体内部得身份认知差别,实际上也带来了中央政府里的派系争斗。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察举官僚们虽然地位很高,掌握大权,但是时日无多。

    作为旧时代代表的太上皇郭鹏已经退位,象征着旧时代即将过去了,新皇帝郭瑾接受的是学校教育,在科举官僚们看来也是新时代的象征。

    所以这些人地位高权力大,但是后继无人,终将成为一段历史。

    作为过渡和妥协的产物,察举时代的黎庶官员们其实也后继无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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