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卒们的到来,宛如冬日里的一阵寒风,瞬间平息了官员们身体里的燥热。 被叫到名字的人整个人宛如从头到脚被浇了一桶冰水,瞬间从炎炎夏日过渡到了严寒的冬日,省了朝廷一大笔夏日冰块费用支出。 可喜可贺。 程昱身边的辅官按照逮捕令念名字,每念到一个,就会有两名法卒上前,将这名官员拖出来,戴上铁索,押运回去“协助调查”。 程昱拄着法刀站在一边,冰冷的视线扫过民政部每一名官员。 那眼神就跟刀子一样,擦着碰着就要流血似的,锐利难当,叫人忍不住的回避,不敢与之对视,生怕与之碰撞出什么不祥的火花。 很难想象,一个七十六岁的老人,身上还有如此凛冽的杀气。 所有人在战栗之余,也会产生疑问——这老贼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 一个又一个官员被叫到名字带走,他们或者瘫软在地上满脸惶恐,或者一脸平静像看开了宇宙奥妙似的,或者不可置信般的连着摇头带躲避,就是不想被带走。 可是那又怎么能够呢? 法卒们手法犀利,动作灵敏,更恐怖的是持械,有人躲的急了,法卒噌的一下拔出环首刀直指那官员,那官员立刻就脸色煞白的不敢动了。 全程,枣祗都显得非常平静。 他搬了一张椅子坐在了官署门口,似乎是想要阻挡程昱和法卒们进入官署,但是没用。 程昱根本不理睬他,法卒们好像和没有看到他一样,跟着程昱大跨步的越过端坐在门口的枣祗,进入民政部衙门拿人。 然后每一个被拿走的人都在哭求着枣祗帮帮忙,拉他们一把,救救他们,不要让他们被带去诏狱里吃苦受罪。 哭喊着,甚至抓着枣祗的衣袖不愿意离开,但是没用。 枣祗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看着他们,法卒们似乎也完全不在意这些官员的求助之举,就当没看到枣祗这个人,生拉硬拽着把他们拖走,关到诏狱里面审问。 大约一个时辰的时间,程昱带着法卒从民政部带走了二十三个官员,留下满地狼藉和瑟瑟发抖的剩余官员们,耀武扬威的离开了。 临走前,程昱站在了坐在门口的枣祗身边。 “好看吗?” 程昱开口询问。 “程校尉所问的,是我的那些部下被带走的时候哭喊的样子吗?” 枣祗偏过头看了看须发皆白的程昱:“程仲德,你都那么大岁数了,还有如此雅兴?我还真是没想到!” 听出了枣祗按耐不住的怒火,程昱勾起了嘴角。 “你现在的情绪,便是被你所冒犯之人心中的情绪啊。” 枣祗一愣,随即便意识到了程昱所说的到底是什么。 “你想说什么?” “我不想说什么,我只是一柄杀人刀罢了,我只负责杀人,别的,我不管。” “程仲德!” 枣祗一拍扶手,站起身子伸手指向了程昱,满脸怒火道:“世上怎会有如你这般无耻之人!” “无耻?什么是无耻?抓捕贪官污吏也是无耻?” 程昱反问枣祗,把枣祗问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容易平复了情绪,枣祗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程仲德,我资历不如你,你的地位和权势都曾远高于我,我记得那时的你不是这样的,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会甘愿为人手中刀?” “手中刀有什么不好?” 程昱反问了枣祗一句。 “你就全无尊严吗?你就没有风骨吗?你就不知道身为朝臣最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枣祗痛心疾首的连续三问。 程昱却没有受到丝毫的触动。 “枣部堂,你出身士族,从小就有人为你扬名,二十多岁,袁绍和袁术就都想得到你,你慧眼识英雄,选择了太上皇跟随,你一路顺畅,没有任何波折。 你劝课农桑,百姓都记得你的功绩,可是我呢?我只是普通豪强出身,为人所轻,四十四岁才得到了太上皇的青睐,被他所辟召,踏上仕途,你可知道,那四十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程昱反问枣祗,枣祗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样的问题现在是没有了,但是不久以前,这样的规则已然通行于世,是太上皇郭鹏杀了几万人才得以变革的规章制度。 程昱这样的出身在前汉,最多也只能做个吏,断然做不成官。 “这就是你甘为人手中刀的原因?” 枣祗还是不能理解。 “这还不够吗?知遇之恩,帮我改变命途,让我东阿程氏一跃而上成为士族,这还不够吗?” 程昱长叹一声:“现在虽然没什么意义了,但是我能走到今日,又如何不是太上皇的恩德呢?舍弃此身,做他手中刀,又有什么不可以?你们这些顺畅做官的高门子弟又如何能懂我?” 枣祗咽了口唾沫,只觉得莫名的心虚,但是却又不愿承认程昱的内心。 “尽管如此,你……你就不担心你的家人吗?你不担心你的儿子吗?” “不担心。” 程昱摇了摇头,开口道:“我一点都不担心,我为什么要担心?我若担心,你们还会怕我吗?我只有不担心,才不会担心。” 枣祗无言以对,但并不服。 “以除却贪腐为名,行排斥异己之实,这样的事情,可以吗?” 程昱冷笑一声。 “以天下大义为名,行谋取私利之实,这样的事情,可以吗?” 枣祗一惊。 “我没有!” “他们有!” 程昱一伸手指向了前方那些被押走的官员的背影:“做着卑鄙的事情,却还想要占据大义名分,这才是最大的无耻!如此无耻之人,正适合程某这样的老贼用卑鄙的手段来对付!” 枣祗呼吸一滞,竟不知道该用什么典故来反驳程昱。 可他依旧不认为自己是错的。 “纵有无耻之徒混迹其中,我本心不改!程仲德,你若能找到我丝毫违法乱纪之举,我当场自尽!绝无二话!” “除你之外,怕是没有其他人敢这样说了吧?” 程昱冷笑:“枣部堂,一群满怀私心之人,纵使有大义名分,难道可以真正做大事吗?他们只是为了一己私利罢了,重农抑商四个字,在你眼里是大义,在他们眼里,就是利益! 你以为你是用他们做刀,可在他们眼里,你才是那把刀啊,枣部堂,你说程某是人手中刀,程某知道,程某心甘情愿,可你却不知道你也是旁人手中刀,难道你还觉得你是执刀人吗?” 程昱一番话如平地里一声炸雷,在枣祗耳边炸响。 枣祗呆立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脑袋一片空白。 “程某若是你,就该自请乞骸骨,自此告别官场,以防晚节不保,你清廉一生,还是少做蠢事,免得身败名裂还不自知。” 程昱怜悯的看了一眼枣祗,摇了摇头,手持法刀离开了民政部官署,留下呆立当场的枣祗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诸葛瑾从官衙内走了出来。 “部堂,他们都走了,部堂还是进来吧,有些事情可以商议商议了。” 枣祗没有动静。 “部堂?” 诸葛瑾疑惑地看向了枣祗。 枣祗面色如常,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部堂?” 诸葛瑾又唤了一声。 “子瑜。” 枣祗发出了有些沙哑的声音。 “我在。” 诸葛瑾应诺。 枣祗转过头看向了诸葛瑾。 “你觉得,我是人手中刀,还是执刀人?” “……” 诸葛瑾很诧异,不知道枣祗为什么这样问。 “部堂为什么这样问?” 枣祗看了诸葛瑾一会儿。 “没什么,有感而发罢了,还有,就是忽然间有点羡慕程仲德了。” 诸葛瑾顿时感到十分惊悚。 “部堂,您没事吧?” “没事,我是说真的,真的有点羡慕程仲德,他至少知道自己是人手中刀,而我浑浑噩噩,混迹官场数十年,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执刀人,还是手中刀。” 枣祗转过身子,有些踉踉跄跄的往官署里走。 诸葛瑾连忙上前扶住了枣祗。 “部堂,程仲德说了什么?” “程仲德他……” 枣祗望着官署内来来去去慌乱的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的部下们,张张嘴说出几个字,却始终没能说出来。 “罢了,没什么,子瑜,今后,我若不在了,你当好自为之,一定要认清楚自己到底是执刀人,还是手中刀,当然,该反对的还是要继续反对,谁敢对土地动手,你就要和他死拼到底!这不会错!” 枣祗死死握着诸葛瑾的手,死死地盯着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这样的话。 然后,他松开了手,自顾自的往里走,背影看上去总有些凄凉。 诸葛瑾不明白,枣祗到底听到了什么,才会变得如此凄凉。 枣祗一直是一个很坚强的人,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的。 当然诸葛瑾更不会想到的是,随着程昱掀起廉政风暴愈演愈烈以至于洛阳朝廷人心惶惶的时候,枣祗默默地向皇帝郭瑾上了一份告老还乡的奏表,正式乞骸骨。 那是兴元二年六月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