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主子请安!”

    仰山北苑北接羊坊岔路口旁的一株秃叶老柳前,五人六骑正静静矗立。

    柳树能拴马,五人却都牵着缰,满洲习俗,打鸟不打喜鹊乌雅,柳树不栓马。

    见扛着腰刀的元吉,吊儿郎当的晃了过来,五人同时一矮身,其中四个侍卫打千问安,最小的一位十四五岁的俊俏少年,在一匹长鬃黑马前双膝跪地不起。

    “嗖!”

    元吉把腰刀随手扔给身材短粗的侍卫巴图,鹰目隆鼻的代敏捧着一件御寒吸热的黑色氅衣走了过来,一抖展开,为其披上。

    元吉把大氅系紧,抹了把长袖,踩着小太监李喜的背翻上了黑马,喝道,“走!”

    说罢,提缰一抖,催马先行。

    侍卫巴图,旭日干,代敏,塔斯哈同时一按马鞍,利落的翻身上马,夹马而行。

    就连小太监李喜都是马术精湛,方等伺候完主子上马,一起身来不及掸膝上的雪土,拉过一匹蒙古矮马,一个翻身稳坐马毯之上,催马跟上。

    “爷,不回府?”

    与元吉伴行,落了半个马位的代敏,见趋前的黑马离开了入城的驰道,转道向西,不由倾身朝前探问。

    “难得出城,上门头沟煤场逛逛,瞧瞧咱的钱袋子去。”

    雪停了,元吉抬头望了望高挂中天的日头,一甩马缰,道,“都勒着点裤腰带,进山的路上,没准能捎上个野味儿。”

    “那敢情好。”

    右侧催马伴行的蒙古侍卫旭日干,摘下肩头斜背着的牛角弓,单手一举,大声应是。

    巴图瞪了眼添乱的弟弟,大雪方停,山路陡滑,主子兴致来了,要进西山,阻不了也就罢了,哪有扇风的?万一失蹄,谁吃罪的了?

    他俩都是元吉娘家人,外扎萨克蒙古科尔沁旗博尔济吉特氏的闲散台吉之子,于元吉最受宠的顺治十四年,九岁的巴图与八岁的旭日干,被蒙古宗王作为礼物,抽旗编入正白旗,作为元吉的包衣阿哈。

    十年间,元吉的官爵勋衔是一路清零了,可主仆名分早定,巴图与旭日干就是从小以包衣阿哈的身份,扈卫元吉的。

    “旭日干,你弓马娴熟,不如先行一步,射头鹿来,也让爷见识见识你的本事!”

    马上的元吉扭头见旭日干跃跃欲试的模样,不由鼓励了一句,继而环顾了下左右,哈哈大笑,“咱们几个弓马不如旭日干的,不如跑快些,要是让射到鹿的比咱还先到,那脸可比屁股都大了。”

    “奴才请令,愿为前驱,为主子献鹿。”

    粗壮的塔斯哈听元吉夸奖旭日干,满脸扎髯竖起,瞪着牛眼,一脸的不服气,粗声道,“奴才弓马,不下旭日干。”

    “塔斯哈”是满语“像老虎一样勇猛的意思”,亦如“岳托”在满语中就是“像獒一样勇猛”,努尔哈赤在满语中就是“像野猪一样勇猛”一样。

    就连代敏,在满语中也是“像鹰一样勇猛”的意思。

    有这类名的满洲子弟,父辈的期许寄予是什么就可想而知了,塔斯哈自然也是以“老虎”的勇猛要求自己,自然不肯认自家的弓马比旭日干弱。

    “哼!”被元吉夸的的正得意的旭日干,狠狠瞪了眼塔斯哈。

    “准了!”

    元吉见俩二货斗鸡眼一样的对瞪,不由长笑一声,“你们这俩野牲口,就不是当侍卫的料子,把爷丢下打鹿去?真是狗追兔子!你俩自己玩去,爷先走一步。”

    说着,一带马缰,催马疾进的同时大吼道,“半个时辰为限,你们两个狗奴才谁若是空手到了,谁就吃爷的马鞭…驾!”

    “…驾!”

    “…驾…驾!”

    “…驾!”

    巴图,代敏与小太监李喜同声催马,抛下旭日干与塔斯哈,紧追元吉而去。

    “哼!”

    并行中的两骑,旭日干与塔斯哈对瞪一眼,同时一带偏缰,两马一左一右冲出土道,很快没入两旁的山丘丛林之中……

    ……

    门头沟,大台。

    门头沟为西山余脉,西山是太行山的支阜,地形全是山地丘陵,植被茂密,地下矿产众多,尤其无烟煤的储量极为丰富。

    京师,直隶地区营建所用的琉璃瓦,大理石,从元代起,就出自这里。

    京师著名的“琉璃厂”只是街片名,实际明嘉靖年间扩建京师内城的时候,琉璃厂就搬迁到门头沟的琉璃渠村了。

    供应京师的煤炭,大多也是从门头沟这里产出。

    仅京师就有马骡驼驴数十万头,每天要消耗大量的草料,京师郊外的杂草供应马骡且不敷用,再供居民烧火做饭取暖,就更不够了。

    所以,自明朝起,京师应天府,天子脚下皇城根儿的市民,就已经越来越多的摒弃柴草,代之以煤炭来烧火取暖。

    随着煤炭用量日益增多,从门头沟至阜成门的土道上,清脆的驼铃昼夜不息,数百乃至上千头驮着煤包的骆驼,日夜往返运煤,京师九门之一的阜成门,为此得了个诨号,叫“煤门”。

    只不过之前,京师居民用的都是煤砖,煤球,煤饼子。煤场煤铺会把煤炭用锤锤碎,然后攒成丸子一样的煤球,河蚌一样的煤砖再零售,一块煤砖重二斤十二两,一块售价三文。

    清度量衡为秦制,一斤为十六两,旧两与现代两不是一个两,不是50克,是老秤上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加上福禄寿三星,共十六颗秤星的星两。

    星两每朝每代的标重都不同,清代一两库平银约为37克,一斤590克出头。

    这种二斤十二两的煤砖,使用起来很不方便。

    各家的灶,规格不同,做饭热炕取暖用途不同,居民也得备锤,根据不同的需求,再敲一回,要把大煤砖敲成碎砖烧。

    否则,一块煤砖一烧,停不下来,一会儿就烧没了。

    如果大伙都这样,那没什么,可等到门头沟出现了一家新的煤号【大清石化】,一切都不同了。

    这家煤号很新潮,让干煤炭采掘加工贩运销售营生的行内人,与烧煤的京师居民,都感到十分新奇。

    这家煤号不叫矿,不叫号,不叫铺子,而是叫“公司”。

    公司是什么意思?公家的司?还是什么?京师的爷们搞逑不懂,不明觉厉!

    大伙只是知道,这家“大清石化”公司,主打的商品就三样,蜂窝煤,蜂窝炉,煤票!

    蜂窝煤是什么煤?就是浑身是眼的圆柱饼子煤,极其漂亮,引火极快,极其耐烧,省钱,牛逼的煤!

    一块蜂窝煤,有十五个眼,净重两斤,燃烧时间长达两个时辰,配以蜂窝煤专用的“蜂窝炉”与“定制灶”,晚上不用灭火。

    炉子一盖,闷一晚上,第二天起来,炉子一起盖,煤仍在烧。

    这对北方太重要了,因为配以随定制灶配置的铁皮烟囱,一个煤灶就能满屋取暖。

    灶台是只能烧饭,火不灭的蜂窝煤却可以当锅炉使,砌个装水的炉,烧火做饭的同时热效应不会白白流失,会得到温水。

    为什么蜂窝煤起火那么快,那么耐烧,闷炉居然不灭,眼热的同行多有研究。

    可即便仿照“大清石化”煤场的蜂窝煤制法,用铁铸模具压原煤,也不好压,原煤太松,一压出来一堆眼儿就碎逑了。

    后来又研究“大清石化”下属煤场进的原料,发现有红黄胶泥,石灰,锯木屑,木炭进场。

    同行试着用同样的原料配比,结果发现,压是好压了,可还是没“大清石化”的正品蜂窝煤起火快,燃烧不均匀,也没那么耐烧,一闷就很容易灭。

    为什么原料相同,结果不同呢?

    因为“大清石化”的蜂窝煤里,添加配比的原料不是锯木屑,而是碳化锯木屑,添加配比的不是木炭,而是木炭粉。

    即便这两个混合物基料被同行解密了,还有硝酸盐,高锰酸钾等组成的易燃助燃剂,期待着同行继续努力解题!

    “大清石化”很大气,旗下位于京师外城的煤场,都是露天制煤压煤,大大方方的让同行看去。

    看到同行无能为力,才叫业界公认的最牛逼!

    “大清石化”出品的蜂窝煤配合蜂窝煤炉,即便日夜一直烧,一天用煤不过八到十块,仅做饭取暖,一天三块就够了。

    而一块蜂窝煤的“送煤入户”价格,与半天烧不着,一烧着就只能烧一个时辰的老煤砖一样,三文。

    一次订够一千块的煤票,送家用标准蜂窝炉带组合铁皮烟囱,炉具套件一套,而单买的话,市价两贯三吊,或银二两。

    只不过“大清石化”仅印刷煤票,却不销售煤票,销售煤票的票号,叫【大清建设银行】!

    褚老三领着小跟班王来顺,来到门头沟大台“大清建设银行”门头沟支行门前的时候,看到的是摩肩擦踵的人群与几条正排着的长队。

    说是银号,就是早先榷场的一间二层“回”形客货杂栈改的。

    人高的泥抹砖壁楔着镂空的环屋木窗做墙,店里铺着木地板,早前的食桌撤了,靠者内墙摆着一溜赭红漆桌做柜台,进门左手边一个之字木阶梯通向二楼。

    楼是回字型,四面楼围成圈,中间天井一样的敞院开拓地,有口井,早先挂着不少绳子,供人洗漱洗菜晾衣,有时食客多了,也会把餐桌摆在天井。

    栈外砖墙木窗都斑驳了。

    门廊两侧的一根根承重木柱上的红漆也已掉皮。

    倒是早前的素色灯笼换成了崭新的大红灯笼,吊着明黄色的流苏,显眼异常。

    这是一间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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