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府。

    后院主屋前堂,外面的狗吠声方消,蜡烛刚点上。

    “二哥,这半夜三更的,你可甭跟我说你是来要马的呀…啊哦。”

    屋里暖气很热,元吉仅披了件外套,只是眼仍眯着,揉眼打了个哈欠,睡意依然未消,“马在外面庄子里配种呢,生几个马驹再还你,急什么。”

    “我不是来要马的。”

    福全在琪琪格的伺候下,取下披着的端罩,外批的大氅,跺了跺脚上的雪,先谢过琪琪格,才自顾自的坐到梨花木几的右侧漆凳上,身子略倾向元吉,低声道,“皇上让我陪你一起,瞧瞧你说的大杀器去。”

    “嗯?”

    元吉一愣,问,“皇上自己不瞧瞧去?”

    顿了顿,又点点头,“你瞧也一样。”

    “二哥,吃蜜枣,点心。”

    琪琪格帮着福全挂好衣服,端了盘有隔断的点心盘过来,里面是五样小点,“热奶茶,大腕绿茶,凉白开,二哥喝哪个?”

    说着,热情道,“要不,我让张妈妈给你下碗热抄手?”

    抄手就是馄饨,南方叫云吞,京师日后也是叫馄饨,现在反而叫抄手。

    “九嫂别忙活了。”

    福全客气了一句,又不客气道,“让厨房给二哥端盘包子,傍晚就等宫外了,怕临了出恭,肚子里还真没什么。”

    满洲人见客,老婆闺女不避客,更别说自家人了,倒是父子不能同桌,反而闺女可以一桌。

    满洲女人因为不裹脚,时下正以“大脚女人”著称,有别于小家碧玉的豪爽。更别说蒙古女人了,更是大大咧咧的随着元吉喊二哥。

    直接喊名字的时候都有,喊的还是康熙:“玄烨,元吉嫌我矮,我说元吉还没我的马高,元吉说那得跟谁比,说皇上长大了长不到一米六。”

    康熙对刚从蒙古来的小姑娘很宽容,对绕口令都不生气,但是对“长不到”这个词很敏感:“一米六是多高?”

    “这么高,这么高。”

    大婚后进宫跟太皇太后,皇太后与皇帝请安的琪琪格,才十一岁,本身就不高,蹦蹦跳跳的比划,“就是父汗送亲的塔吉一低头那么高。”

    “塔吉是谁?”康熙纳闷。

    “是一头白骆驼。”琪琪格回,“父汗可喜欢了,在元吉帐子里呢。”

    “嗯。”康熙吩咐,“把白骆驼送进宫来,朕看看。”

    元吉是又莫名其妙被圈禁了之后,才知道了白骆驼进宫的事。

    康熙很讨厌元吉,但对元吉讨厌的琪琪格很友善,福全似乎也喜欢琪琪格比元吉多一点。

    这让自认为人缘还不错的元吉很伤感,见福全随口吩咐自家老婆拿包子,挺不开心:“包子要现蒸啊,一般凌晨两三点…嗯,丑时才开蒸,这会儿面还没发好呢吧,现在有十二点没?”

    “没听见鸣钟。”

    琪琪格回了句,门外叫进来丫鬟,吩咐给二爷上厨房拿包子去,没有就蒸,吩咐一声才扭头,问,“二哥,你吃啥馅的?”

    “猪肉粉条,酸菜辣椒,猪肉馅,羊肉馅。”

    福全一掸膝裤,轻车熟路的吩咐道,“再来两笼灌汤包。”

    元吉没说什么,任丫鬟自去,等丫鬟走了,才对琪琪格道:“让张妈送绿茶过来,浓点的,给前堂二哥带来的护兵也备一份。让赵福吩咐前院套车,天不亮就走。”

    “套什么车啊。”

    福全一摆手,“骑马走。”

    “别介,不是牛车,也不是马拉板车,是新式马车。”

    元吉见福全看过来,略带得意道,“黑灯瞎火的,骑马不见得有坐马车快,还保暖舒服。本来我是打算拼三辆再一起用的,现下就一辆,装咱俩没问题,真半路坏了,咱再换马呗。”

    福全知道九弟喜欢收集古怪的零碎,捯饬奇奇怪怪的东西,红夷送他的自发火铳小九拿走没两天,就还了他一柄双眼手铳,比红夷的还精巧。

    家里冬天吃的菜,烧的煤还是小九供的呢,地暖,澡堂,桑拿房都跟小九家的一样。

    更神奇的夏天有烧煤的“冰箱”跟“空调”,烧的热气从铜管里一过,偏偏出来的是冷风,变戏法一样,暑天一吹别提多舒爽了,待屋里都不想出来。

    他对九弟府里时不时出来几件稀罕物已经习惯了,没怎么大惊小怪,问都没问,热茶一上就自顾自的拿起来喝,喝了口就笑:“小九啊,人家是端茶送客,你喝茶不用盏,用这个招呼客人?”

    说着,端了下手里的提手厚壁瓷杯,沉的坠手。

    “我送他个西瓜,你说你跟人学这些文绉绉的干嘛?”

    元吉白身不假,可不耽误当面斥责亲王二哥,一点规矩不讲,倒是不知想起来什么,挺唏嘘,“不想老吐茶叶倒是其次,主要是我这几年经常随旗里跑操。加上见过几次阵,前后金鼓铳炮,左右人喊马嘶,耳朵跟堵了层水似的,面对面说个话都得吼。老感觉嗓子眼冒烟,水喝起来没够,小杯老续水,太麻烦。”

    福全沉默了一下,轻叹:“就是在咱满洲,你见阵都算早的了。二哥都听过你的勇名,还不是在朝堂之上,是在底下人的议论里。要说,也就太祖皇帝筚路蓝缕时的几个大贝勒,初阵时与你差不多大。”

    “我可不敢跟当初的大贝勒比。”

    元吉一笑,“我不是领兵,是被人领啊,马甲一个。不是早先的侍卫自甘充了护军包衣,在身边死命护着,哪来的什么勇名?我的勇名啊,都是想一了白了,干脆冲阵冲死算了,冲出来的。起码是亡于沙场,身子是朝前倒的不是?”

    说着,眼圈蒙上了一抹水红色,略带哽咽道,“想死的活了,不该死的死了,要不是为了跟那些不该死的人说,他们没白死,我学二哥万事不出头便是,何苦去惹什么鳌拜?”

    正朝嘴边抬的茶杯一滞,福全的脸上浮过一抹尴尬,轻咳一声,把茶杯朝桌上一顿,佯怒道:“心怀怨怼,明明是你打小顽劣,小小年纪就性子暴虐滥杀,倒是怪汗阿玛跟皇上磨磨你的性子了?还把二哥扯上?二哥让你惹鳌拜的?”

    顿了顿,又温声道,“奴才护主是本分,护主而亡怎算白死,朝廷旗里都有抚恤,还能蒙荫子孙。你当是谁都有为护皇子而死的机会了?

    为了攻城先登的半个前程,多少满洲健儿没于城垣云梯之下,多少包衣前赴后继?

    什么为护你而死,那是为大清战死,朝廷与旗里按例自有恩赏,哪劳你多心?你的罪就是你的罪,你错了就是错了,莫要扯到旁人身上,更不能心怀怨怼。”

    “什么是罪,什么是错?”

    元吉摇了摇头,“我在渡海攻厦门的时候就明白了,弱才是罪,弱才是错。那年我方十四,人小力弱,却披挂征战,与雄士争于沙场。相对于那个环境,我就是罪,我就是错。可我能活下来,成为那里最终的胜利者,就证明我没罪,我没错!”

    他的声音越发舒缓,眼神越发空濛,模糊中,眼前又浮现出了当时南下福建时的记忆,一幅幅鲜活的画面纷至沓来。

    最清晰的记忆,始终是当时丘陵底谷口前,他所在的半分佐领四十余骑,正与谷前开拓地上的数百郑军精兵对峙,身后却突然出现了郑军旗号,满洲马队略显动摇之时。

    那时,一骑出列,突然提缰催马,直撞敌阵而去……

    他当时才十四岁,人小力弱,前方数百郑兵严阵以待,又不是追杀溃兵,杀的了几个?

    元吉当时头上是尖钢盔,身上是镶黄旗马甲制式的丝绸棉絮钢片铁甲,这是防火铳箭矢的骑兵铁甲,不是满洲近战白兵披挂的重甲。

    白兵,就是白摆牙喇,满洲一牛录300户最多也就能出一个佐领100兵,其中最多十个白摆牙喇,平常充任亲兵,战时或随佐领,或由参领聚兵,阵前隐蔽运动,短促突击,近战集团冲阵,全是重甲。

    郑兵前一排百人队是使福建地堂刀的一个双刀敢死队员,配俩端遮箭大圆盾的盾兵,后一牌是头戴铁笠,身上披半覆铁片步人铁甲,手持铁枪的铁人军,后排还有端着日本鸟铳的火铳手。

    正在迎着箭,缓缓迫近。

    郑兵一排遮箭滞马,二排就是近战甲胄,还可防钝器,三排再嘭嘭来两下,只要郑兵不退,元吉一陷进去,绝无幸理。

    没有身后突然出现的郑军,元吉所在的半分佐领射完十轮,上马退,拉长距离回臂力就是,毫发无伤就能留下数十死伤的郑军。

    地堂刀是无甲的,一箭一个,火铳手一样,已经被射垮了。

    回力了再兜回来,再下马步射,郑军不崩就依次循环,崩了就衔尾赶羊。

    等郑军溃兵跑不动了,是原地杀了还是让其自缚双手,绑在马后拉回营内,随意由心。

    反正,四十多满洲骑兵碰上三百多郑军步兵,能让后者手都还不了,跑也跑不掉。

    可是,地形不对。

    福建多山,大伙没想过身后会被人堵住的问题。

    一等发现身后冒出一哨郑军,再看看周围的丘陵谷地,元吉二话没说就弃弓上马,跃马扬刀,冲阵而去。

    不冲不行!

    满洲绝技骑射,并不是蒙古式马上奔射,也不是骑兵冲阵,而是下马中近距离步射。

    箭射面门,最不怕与人对射。

    八旗的八力复合弓在100米处可以射穿皮甲或绵甲,要射穿绵夹钢匀质复合甲,要在45米以内才行,也就是30弓箭步。

    满洲八旗的骑射,要求的命中率最低就是30步45米破甲为达标。

    现代手枪的有效射程都是50米,而明军的火铳是打不到100米的。

    可百米之外对射,八旗步射仍旧可以准确的射杀明军火铳手。

    满洲八旗使弓的才是精锐,对火铳手的优势是压倒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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