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张仁轨的刀。”谢渊淡然说。

    “张仁轨?”

    “三个布商里最年轻的一个。”谢渊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周问鹤一眼,“就是你看到杀人的那个。”

    “这把刀……怎么会落到轩辕社的手里?”王遗风问。

    谢渊冷笑一声,声调忽然沉了下来:“当然是张仁轨带回去的。”

    “他没有死?”道人不由惊呼。

    “谢盟主,”王遗风猛然昂起头,神情让人想到弓起身子的猛虎,“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们,十三年前‘茅桥老店’的命案还有幸存者?”

    谢渊笑而不答,他只是看着王遗风,表情里充满了嘲弄。

    无漏和尚急忙笑嘻嘻地打起圆场:“当时……我记得官府确实在现场找到了十四具尸体……对,是十四具。那天死在里面的人,店主六人,三个布商,两个药商,一个道士,外加两个公差和一个强人,一共十五个人,去掉作为凶手的林金秤,正好十四个,没有少人啊。”

    谢渊这才缓缓开口:“在命案发生半年后,张仁轨在南屏山的妻子,有一天晚上忽然看到张仁轨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口中喃喃自语‘许我活’三个字。当时他手里捧着这把匕首,珍重的样子像是捧着他的性命,那人在院子里踱了一夜,时而把匕首埋进花圃,时而又挖出来,藏进墙脚的坛子,但天亮前,他还是带着匕首离开了,再然后,匕首就出现在那个奸细身上。”

    王遗风眯起眼睛:“张仁轨他妻子看见张仁轨回来,谢盟主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妻子告诉我的。”谢渊笑了笑,在火光中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我说过,轩辕社的一举一动,我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道人听闻此言不由心中一凛,直到这一刻,他才真切体会到,眼前这位浩气盟主,是一个何其老辣的角色。

    “那么沈推子的断臂呢?它是怎么到的南屏山?”王遗风继续问。

    “我不知道,估计是跟着匕首一起回来的。我只知道,后来,谁都没见过张仁轨。”谢渊说到这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还记得那个差人苏衮吗?他告诉我,张仁轨和林疏美的棺材,落葬时都是空的。胡县令没有去追查那件事,他当时早已被林金秤吓得魂不附体了。”

    四个人又陷入了沉默,只有火苗在死水般的黑暗中兀自跳动。火光抚弄过王谢二人魁梧的身躯,像极了两只狰狞的巨兽。大家像是都无比珍惜此刻无声的平和,不愿意再让疲惫的心智承受更多的冲击。半晌之后,谢渊才开口:“无漏大师……”

    无漏和尚身子颤了一下,像是闯了祸被当场拿住的顽劣小童,他定了定神,然后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前几天,一个大宝光阁的故人找到贫僧,告诉贫僧羊头佛就在此处,贫僧实不想跟这不祥之物扯上关系,却也不想这东西留在世间害人,而且贫僧也留了一点奢望,说不定……这里能找到家师的下落……”

    “大师,”周问鹤急忙打断他,“你的那个故人……是……。”

    “唉,说起这位故人,诸位,想必也有所耳闻,他就是‘鬼和尚’刘给给。”

    “是他?”王遗风冷冷说。

    道人偷眼一扫,谢渊和王遗风都变得面若寒霜,看来这几年,一盟一谷手里有不少债要算到这个疯僧头上。

    “那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王遗风问。

    “贫僧没来得及问。”无漏语气里带着歉意,“刘大师来得很匆忙,事实上,他是趁着夜色潜入宝光阁的,说完了那几句话,他就急着走了……他说……他在躲一个同门的师侄。”

    谢渊点点头:“‘铁皮和尚’刘僧定。”

    “哦?谢盟主知道这个人?”

    “略有耳闻。”谢渊说,“据说他是个昆仑儿,皮肤像碳一样黑,少林几位澄字辈的大师轮流教授他武艺,就是为了捉拿刘给给回寺。”

    “这人武功如何?”

    “没人见过他出手,但是,几位大师似乎很有信心他能够克制住刘给给。至于刘给给的武功如何,王谷主,你应该比我清楚。”

    “表哥,你跟他交过手?”

    王遗风点点头,然后心平气和地说出了一句骇人听闻的话:“合我们四人之力,恐怕也难胜他。”

    谢渊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反对,看样子,他是默认了王遗风的这种说法。沉思片刻后,他又问:“王谷主,在你看来,当今天下,还有几个人能与他一较高下?”

    王遗风摸着下巴,反复斟酌地吐出几个名字:“目下囚禁在持国天王殿的‘血眼龙王’,太行山的柳五爷,叶家大爷,卢龙军的安大使可能也有这种身手。此外,还有那位总是作壁上观的许亭,以及神策军中那位新进红得发紫的唐徒将军,这两个人武功路数不明,但应该都不会比刘给给差多少。”

    谢渊一面听一面点头,等王遗风说完,他又沉吟片刻,忽然说:“还有一个人。”话音未落,谢渊的脸色已经变得极其阴沉,他的半张脸被烛光涂上了一层蠕动的橘黄,另半张脸则隐没在黑夜中,那些鲜明的棱角让他的头颅看上去像是荒原上的一块无名乱石。

    只见这位浩气盟主无声地抬起右手,在脸上轻轻抹了一把。王遗风和无漏的脸色也变了,后者用很小的声音试探地问:“李?”

    “他的话,确实有可能。”王遗风喃喃说,的语气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仿佛话题一牵涉到这个人,立刻变得举步维艰。周问鹤原本要问一下,这个李究竟是谁,但是谢渊很快又把话题岔开了:“诸位今后有什么打算?”

    无漏显然是心里早盘算好了,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贫僧打算天一亮就前往苦峪城,把师父的遗骨带回大宝光阁,之后,贫僧要带着羊头佛去一次六羊村,看看能不能找到师父在那儿的蛛丝马迹。”

    “我要回恶人谷,彻底调查昆仑山里面的邪教余孽,表弟,你就不用继续跟着我了。”

    道人点点头:“那贫道就回华山了,三位以后若有空,欢迎光临弊舍,贫道必扫榻恭候。”

    “好,好。”谢渊重重出了口气,看他的样子,像是身上忽然被加了几百斤的担子:“至于在下,要去一次万年县,是时候跟轩辕社的人聊两句了。”

    附录:隐元年鉴开元廿二年【节选】

    王雅量词条:洛阳人氏,武德四年受太宗皇帝之命筹建虎贲营,后遭贬黜,随族兄,朝散大夫王玄策出使达摩揭陀国,驻留天竺期间与当地的波斯人多有暗中接触,可能就是在那段时期他秘密皈依了祆教,并开始参悟北派净琉璃与大漠刀法。王玄策死后,王雅量因战功迁忠武将军,进高陆县伯(紫衣伯),领王玄策遗命追杀天竺不老僧罗迩娑婆,麟德二年被发现死于老丰旧驿,死因为当胸一剑毙命,头颅不翼而飞。

    增补:众所周知不老僧罗迩娑婆不会用剑,会内有弟兄认为王雅量的死和之后虎贲营的命案有关。又:太宗皇帝大行后不老僧亦不知所踪,是否已死于王雅量刀下?【地字三十三】

    增补2:凌雪阁的高大人相信王玄策授命王雅量杀死罗迩娑婆是为了杀人灭口。对于太宗皇帝死因还需要再调查。【地字三十六】

    “七两半”路樱词条:七秀坊楚秀弟子,身材娇小如女童,轻功盖绝秀坊。周问鹤【见周问鹤词条】曾调侃说:“路樱就算吃下一斤肉,喝下一斤酒,她也依然只有七两半。”其人外表天真活泼,心思却缜密老成,脸上从不现真喜怒。自创“江海凝光”快剑,一对短剑挥舞起来时而如黄雀扑虫,时而如狂风暴雨。两年前曾与周问鹤结伴寻找花秋空【词条尚未建立】,之后忽然半途与周问鹤分道扬镳,原因不明。

    又:路樱与万花谷书圣侄女颜真真情同姐妹。【玄字十五】

    唐神父词条:天宝4载,巴蜀唐家堡中来了一个行迹十分可疑的绿睛回回,他自称来自西方的“伦巴第国”。此人能说关中雅言,但是十分生硬,其中夹杂着许多大食口音。到达唐家堡不久,他就受到了唐老太太庇护,成为唐家门客。在这5年中,他自学了一套剑法,玄字二十一曾借机与他交手,他说此人武功即使在隐元会中亦属上乘。【玄字二十一的口供副本保存于泉州经济屠老四宅中】

    唐神父衣着打扮十分古怪,与景教僧众有几分相似而又明显不同,他自称至一教,又称天主教,将景教与绿睛回回视为同教异端,不愿与他们接触,神父一词似乎是他们这一教的神职人员。【玄字十五】

    增补:唐神父宣称自己来唐是为了捉拿一个叛教者。我对景教与绿睛回回都颇有研究,据我所知,最近一百年来该宗教从未出现过叛教者。【地字第七】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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