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门外又响起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光听到这种谨慎守礼的步伐,道人就能在在心里毫不费力地把那位干净的和尚描绘出来了。

    刘给给进门的样子看来颇有些费力:他两个腋下各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水袋,双手还各抓着一个人。两个人都是虎背熊腰的壮汉,却被和尚像两只小鸡一样提在手里,四肢无力地垂在地上,头也低低地沉着,像是全然没有知觉。

    和尚艰难地走进大堂,双手没预兆地一松,两个人就像两只麻袋一样扑在地上,扬起大团大团的灰尘。惨淡的阳光下,他们既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弹,显然早就气绝多时。

    刘给给把水囊轻手轻脚地放下,抬头看了一眼一脸迷惑的道人,淡淡地说:“身上有神策军远字营的腰牌,是唐远材的探子。”周问鹤知道,远材是神策奋武将军唐徒的字。

    “他们只来了两个?”

    “肯定不止两个,这些人埋伏在方圆十里之内,少则三十,多则五十,而且,都是探马中的精锐。我甚至猜测唐将军可能亲自来了。”和尚说着,抓住一具尸体的腿把它拖出了门,那具尸体已经开始僵硬,看上去就像是在拖一副木雕泥塑。和尚三两下就把死人倒挂在了老店门口,接着,他又拖着另一具死尸出门如法炮制。两个死人悬吊在店外,在风中无声地晃荡着,垂下来的衣衫遮住了他们的上半身还有青灰色的头面,就像是挂在店外的两捆被子。但是从道人这里看,只能看到地上两团影子在来回游弋。

    和尚走进屋,手里多了两只碗,他用三张板凳拼成了一个简易桌子,把两只碗放到桌子上,又打开水囊,把碗都斟满:“下来喝”。他说着拿起了一只。

    道人心中十二万分的懊恼,早知道逃不过下楼这一关的,自己为什么还一直死赖在楼上?他暗地里骂着着自己,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鬼门关一样的楼梯,结果没走几步,他身子一歪,整个人几乎滚了下来。好不容易抱住了一根木柱,那木柱随即发出的吱呀声让道人以为整栋楼梯都被一撕为二了。

    刘给给甚至没有多看道人一眼,他把碗放在桌子上,便转身走出了老店。

    道人又开始了与木楼梯的搏斗,他迈出的步子几乎比鼠步还小,还能动的右手地在身体一侧毫无意义地小幅挥舞,看上去像是一只大鹅。虽然已经是深秋,但是豆大的汗珠依然挂满了他的脸颊,衣服也早已湿透。周问鹤自己也想笑,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狼狈”二字。

    所幸凭着上一次的经验,这次下楼他已经熟练了许多,道人花了差不多两刻时间,总算踩上了坚实的地面。下地后他念着吕祖的名字暗暗发誓,这次他就在一楼生根,把他剐了也绝不去二楼。

    刘给给此时正站在门外念经,他那身一尘不染的纳衣在一片黄土衰草之间显得尤为突兀,就像是一把插入了浊流中的绝世凶器。和尚双目微闭,手中木鱼在呼啸的风声中发出单调而又规律的敲击声,在道人眼里,这死板的声音几乎可以把人逼疯,而他两侧那两具倒悬着的僵硬尸体,就像是竖在门口的一对直挺挺的蜡烛,看上去尤为怪异森然。

    周问鹤走到和尚身边,同和尚那挺拔的身姿一比,自己简直像是个佝偻的老头子。“昨天晚上”他说,大风让他不得不提高了音量,“我在床上听到有人在奏曲子。”

    刘给给依旧闭着眼念念有词,甚至木鱼的敲击声都没有慢下来分毫。

    “那曲子是从老店内部传出来的,是唢呐还有锣鼓的声音。”冷风灌进了道人的喉咙,他觉得嗓子眼有点干,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尝试着把昨天听到的曲子哼了出来。

    对于音律来说,周问鹤这个人的存在简直是个灾难,他哼出的调子不但荒腔走板,甚至可以说没有一个音在调上,而道人的节奏感更是噩梦,前半段散漫得像是在梦游,后半段则像是被一只大熊撵得四下乱跑。哼到后来,道人都自暴自弃了,他的声音夹杂在风声里成了彻底的鬼哭狼嚎。

    和尚手中的木鱼终于停了下来,回头以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道人,看得后者无地自容。

    过了半晌,他才说“下次再听到这首歌,不要犹豫,立刻逃跑。”他的语调依旧是那么云淡风轻,像是在与道人谈禅,“那个,你听到的,不是这个世界的音乐。”

    他只是这样说了一句,便不再解释了。

    “碧娘与黄武年间涂家先祖听到的,也都是这首歌了?”

    和尚没有回答。道人牙一咬,决定一鼓作气问下去:“碧娘与沈推子手臂上的刺青是什么?”

    “那个标记代表他们已经是大赟的人了。”又是大赟这个名字,道人心中翻起一阵波浪,既然没法把它当作一件荒唐事看待,道人决定暂时把大赟理解为那个三代以来就存在的邪教。

    “那是谁杀了他们一家?”

    “袁坤六看到沈推子欺辱林金秤,却又无可奈何,他已经对茅桥老店中的人彻底绝望,恼怒中赌咒说不计代价一定要杀了沈推子,他没想到被林疏美偷听到了,林疏美帮他把事办了,当然,收取了代价。”

    “你是说店主人年仅六岁的幺儿林疏美?怎么……林金秤真是冤枉的?”道人甩了甩头,按下混乱的思绪,又问,“张仁轨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同僚呢?”

    “那天晚上,发生了好几件事,张仁轨是另外一个案子。轩辕社的记载上说,他们从很久以前就跟一个来自天外的东西有过接触。”

    “大赟跟林疏美是什么关系?”

    “林疏美曾经是大赟无心播下的种子,现在大赟想让林疏美死。”

    周问鹤重重出了一口气,又问:“万花谷的那个红衣教女人是谁。”

    “碧娘的替代品。”

    “替代她做什么?”

    “怀一个孩子。”道人猛然间回忆起南屏山那个奸细临死时说的话:千万不能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那野狐禅师为什么来这儿?”

    “不是所有人都乐见轩辕社接触大赟的,野狐禅师背后是……”

    刘给给忽然停了下来,视线投向远方,眼看已经快过了晡食的钟点,阴恻恻色的日头开始西沉,道人借着惨淡的天光,依稀看到万人坪上走来一个人,那人脚步踉跄,一路上走得东倒西歪,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等到他再靠近一点,道人才看清那人也是个身着纳衣的和尚,只是这身纳衣远远比不得眼前的刘给给,那和尚显然是跋山涉水而来,身上的衣服破旧得就像是落在地上被人踩踏了千万脚,早已看不出原先的颜色,只是当下披在身上,才堪堪有一点纳衣的样子。

    道人再仔细看那和尚,只见他约莫二十四五年纪,通身的皮肤漆黑发亮,生就一副狮鼻厚唇的五官,这是标准的昆仑儿相貌。那黑皮和尚此时怒目圆睁,眼珠四周的一圈眼白在黑脸上显得尤为突兀,他紧紧咬着一嘴白牙,一步一个踉跄朝刘给给蹒跚走来。道人忽然发现,那和尚腰间还插着半根断箭,鲜血已经把一大块衣服染成了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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