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果然空无一人,甚至没有被战火损毁的迹象,受压扭曲的船身时不时传来“咯吱”的轻微声响在寂静中回荡。陈师鱼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了,不知道是因为这空荡荡的船,这死寂的滩涂,还是这时不时会从湖面上随风飘来的微弱喊杀声。他觉得他被虚假的祥和包围了,仿佛这冷清的甲板下随时都会扑出一只恶兽。

    他战战兢兢地摸到了船舱,“很好”他心里想,“还是没有动静。”他几乎可以肯定舱里没有人了,但他还是把尖刀紧紧攥在了手中,缓缓地把舱房门移开。

    他发现自己弄错了。舱里不但有人,还很拥挤,足足有五个,他们倒伏在地上,丝毫没有被开门声惊起。老陈万万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两只脚控制不住地疯狂打颤,险些跌坐在地。这五个人全都是方士打扮,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但是五官发黑,口眼淌血,显然是中毒而亡,他们倒下的姿势很自然,没有翻滚痉挛的痕迹,脸上的表情也全无痛楚,看来都是立时倒毙。

    老陈翻找了一下,并没有值得冒险带走的东西,他随后进了隔壁舱房,这里一样有三具陈尸,其中一个盘腿而坐的长髯老者,像是他们的头目,若不是他眨眼的煞白皮肤,陈师鱼几乎要把他当作一个活人。陈师鱼装着胆子来到老者身前,那老者一派仙风道骨的脸上惨白里隐隐透着黑气,双眼深深塌陷进了眼窝,一股无法解释的恶臭正从他的嘴里散发出来。这不是单纯的腐尸气味,它让人想到了苔藓,囊虫,不见天日的污秽井水,坏疽,以及其它能想到的所有不洁之物。

    那老者穿着考究的衣服,说不定身上还带着值钱的东西,怀着这种想法,老陈强忍着发疯的冲动凑到他身前,脑海里全都是各种关于尸变的愚蠢故事。他上下打量了尸体一番,果然发现,那尸体的手中攥着一个瓶子。老陈的第一反应并不涉及瓶子里的东西,长久的贫穷让他的思维僵化,他只是注意到了那瓶子晶莹的质地,如果运气好,那会是一块羊脂玉。

    他小心翼翼伸出两根手指,艰难地用指尖夹住了瓶身。使出这种笨拙的方法不是因为他艺高大胆,只是因为他实在很不想触碰那尸体。指甲末端在坚硬的瓶身上打滑了两下,终于被他找到了受力的支点。他颤颤巍巍把那昂贵的小瓶子从死尸僵硬的手中抽出了一点,又抽出了一点。紧张与恐惧化作混乱的电流在老陈体内乱窜,他不得不调动所有的意志来抵抗不由自主的浑身发颤。

    抽到一半时,瓶子像是被尸体手指卡住了,无论老陈如何咬紧牙关,它还是纹丝不动,情急之下,失去理智的老陈猛地一拉,原本支撑着死人的微妙平衡被打破,瓶子从老陈指尖滑到了地上,发出一声硬响,同时床上的尸体整个垮了下来。

    老陈像是受惊的猴子一样尖叫着踉跄闪到一旁,这时他看见,从尸体的怀里掉出了一本老旧册子。老陈平复了一下狂跳的心脏,蹑手蹑脚地挪到尸体一侧,俯下身,强忍着不知来历的呕吐冲动,把册子和玉瓶捡起来。接着,他看到了更让人惊骇的一幕,如果说之前的情景只是摧残了他的精神,那最后他所见到的,则彻底蒙蔽了他的心智,让他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样一边尖叫着一边飞也似逃下了船。从那一刻起,老陈再也没有能够获得安宁,那天的那个画面一直频繁地造访他的噩梦,他余下的一生都在试图向身边的亲人讲述他心头的恐惧,但是那恐惧让他词不达意,他只是在午夜惊醒或者醉酒后絮叨着一些琐碎,突兀的短语,从来没能让身边的人真正理解过。

    那个年迈方士看起来完好的皮肤,其实早就融化成了一层油脂,均匀地覆盖在肌肉骨骼上,因为融化的油脂依旧保持了皮肤应有的外观和纹路,如果不是尸体倒在坚硬的地板上,皮肤被磕掉了一大块,像是羊酪一样涂在了地上,老陈绝对发现不了这件事。

    “陈师鱼带回来的册子,是一份潦草写成的抄本。在册子的第二页上有《金飙记略》四个字,应该是它的名字。后来有个游方郎中告诉他,《金飙记略》是唐时天竺不老僧罗迩婆娑[1]的笔记,罗迩婆娑曾在大唐显赫一时,连太宗皇帝都吃过他的青春药。太宗皇帝大行后,不老僧亦下落不明,他所有的研究记录都被紫衣伯王雅量付之一炬。这笔记是如何脱险,又是如何落到了杨逆手里,杨逆的术士又是为何而死,恐怕已经没有人知道了。陈家的后人建立起洞庭派百年基业的同时,一直没有放弃对罗迩婆娑笔记的解读,只是那番僧心机深沉,笔记通篇用暗语写成,汉梵夹杂,难窥门径。陈家在这百余年中,遍访高人,也只是大略地猜到这笔记中隐藏着一张方子。之后,陈家祖上就遇到了田家祖上,当时的田家祖上只是一个落魄书生,对梵文却颇有造诣,陈家祖上将其留在身边,以宾客之礼待他,两人朝夕钻研僧人留下的暗语,终于有了突破,笔记中的不传之方,已被揭出大半。谁料就在这时,陈家祖上却身染风寒,一命呜呼了,只留下了孤儿寡母由田家照顾,从此,洞庭派就渐渐落到了田家手里,由此才出现了田陈之争,船旱之争。最让人义愤难平的是,田家祖上见陈家势微,竟把《金飙记略》据为己有,到了田孤人这一代,更是矢口否认笔记的存在。只是这事,陈家的本家兄弟全都知道,又如何由得他信口雌黄,道长,你说洞庭派争斗不应该引来司空陡这个外人,那么医方完全是田陈两家的私事,找司徒先生帮忙不为过吧?”

    这后生说话条理明白,口齿清晰,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下来,竟然丝毫没有停顿。莫声谷颇为满意地“嗯”了一声,语气里还有一丝赞赏:“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陈普,你的儿子,比你强上百倍。”

    接着他顿了顿,又说:“洞庭派的私事,武当派也不打算插手,我们只想找回本门弟子。”

    后生道:“那就简单多了,我们也不想为了一个姓田的得罪张真人,如今陈家归正,剑九一人孤掌难鸣,等我们清除了田家余党,拿回了属于我们的东西,一定尽力帮你们找回杨公子。”

    “很好,很好。”莫声谷说,“但我还有一个疑问:你之前说,方士怀里的册子,是罗迩婆娑的《金飙记略》,那么他手中那个瓶子,装的是什么呢?”

    道人的背后有了很短暂的一阵沉默,显然那后生被这个问题打得猝不及防,但是随即他的声音又响起:“关于这个,也只有等找到了田孤人,才能弄清楚。”这几句话说得不紧不慢,极为自然,道人都判断不出他是说真话还是在撒谎,莫声谷却已经不想再追究这件事:“不管里面是什么,都与武当无关。”

    他停了一下又说:“小子,你倒是个人物;陈普,假以时日,你儿子的格局定然不会拘泥于小小一个洞庭湖里。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接着是那后生的声音,依旧沉稳内敛,不卑不亢:“在下陈友谅。”

    注[1]:也译作那罗迩娑婆寐。

    内容修正公示:

    第七章第十六节

    【“那是顺元年间前后的事了……那段日子很不好过,我跟我义兄帮着师父跑船,几个月内在杭州,河间,台州来回赶路……”】改为【“那是至元年间前后的事了……那段日子很不好过,我跟我义兄帮着师父跑船,几个月内在镇江,河间,杭州来回赶路……”】修改了一个年号和一个地名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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