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雁门县城驻扎的苍云军士一直到天亮都没有接到进一步的指示,他们只好聚集在清晨的街道上,满心疑惑地原地待命。与此同时,几位原本应该给军士们下达命令的苍云高级将领却出现在了雁门都督府内,他们手中传阅的匿名信件,之后被认为,是“种殃”事件全面升级的重要标志。

    清晨的都督府正堂内座无虚席,几乎所有涉及“种殃”事件的官员都被请了过来,甚至还包括了正在驿馆调养的柏公公。这次会议是从昨晚后半夜开始的,在会议开始之后的四个时辰内,雁门郡发生了以下几件事。

    其一,县城外好几处地蛤灾区出现了大量的喷涌,数以百万计发着恶臭的带壳生物被喷出地面,汇聚成了翻滚着波浪的墨色湖泊,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失控,苍云军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火油倒进墨色的蛤池里,然后一把火点燃,根据他们事后的回报,冲起的火柱足有三四人高,在熊熊大火中,除了贝壳碎裂的声音外,还有另一种此起彼伏的响动混杂其中,听起来像是粘腻滑湿的蛤蜊软肉在地下被生生绞断为两截。

    其二,之前带头冲击弥勒院的暴民庆宗,忽然在牢中染上重病。到了中午时候,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法曹参军请来了好几个大夫,然而全都对此一筹莫展,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犯人越来越虚弱。庆宗在当天下午咽下最后一口气,死时他几乎已经看不出人型了,对于死因,大夫只含糊地说是热病,考虑到都督府大牢恶劣的环境,有囚犯死在狱中本来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法曹参军懊恼的,也仅仅是没有拿到庆宗亲笔画押的口供而已。庆宗的尸体后来被仓卒火化,交付死者家属,一直到当时为止,这依然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其三,苍云先锋营队正王洵从昨晚开始的种殃的病情越来越恶化,他全身的皮肤都陆续出现了坏死与龟裂,还伴有剧烈的痉挛。到午时为止,他已经辨认不出自己的统领与主帅,并且开始口吐白沫,全身皮肤缓慢渗水,气味臭不可闻,从苍云堡连夜赶来的风夜北在他的外皮下摸到了一串串正在快速生长中的蛤蜊。

    其四,在当天早上,呼啸了一夜的风忽然停了。但是不久后,雁门县城毫无征兆地下起了瓢泼大雨,而且这一下,就是一整天,当地的人都说,从来没在雁门的三月里看到过这么大的雨,“四时不正”,他们这么形容眼下的天气。

    其五,柏杞公公冒着大雨被带到都督府之后,一直在闪烁其词,但是,他承认昨天后半夜送来的匿名信,落款处的方章确实是出自于他丢失的那枚私印。

    “歹人没有从咱家身上拿到好处,所以加害王壮士,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柏公公还在故作镇定,却没能把眼神里的慌乱完全藏住。

    其他人都虚应故事地点着头,没有人刻意去戳穿他。那封信此刻正放在案上,信封还和上次一样,用的是不明来路的军函,上面用潦草的字体写着“田承业长史亲启,内有勒索信”的字样,看来那个绑匪一点都不懂得含蓄。

    函中放的,也和上次一样是寻常不过的素笺,不过这一次歹人写的内容,可比上一次要详细多了。

    “一,明日之前,在都督府门外张贴文书,答复我等的要求。二,于城西万家楼对面的康家老宅门前等待下一部指示,只能田长史一个人前往。三,准备三十万钱贞观通宝,我等会告知具体交付方法。四,如若不从,王队正性命朝不保夕。五,知名不具。”

    “他们在想什么?”司马许忠杰有气无力地苦笑,“三十万钱,买一个队正?”但是他随即看到燕忘情刀子一样的眼神,忙不迭把后面半句话吞了下去。

    在场的人都知道,苍云燕帅不会拿自己同袍的生命算价钱,不管那个人是统领,队正还是一个无名小卒。但是,所有人也都明白许司马的问题没有提错,之前歹人要丝绢要赤金,只因为肉票是高力士的心腹,如今一个队正竟也开价三十万,那就全无道理,须知一匹上好的突厥敦马也只需要通宝9400文,三十万通宝,那可就是三十一匹军马,一个队正,值得了那么多钱吗?

    更何况,勒索信中还有一条更蛮不讲理的要求,就是要求在都督府门外张贴告示,这无疑是要让整个都督府在县城里颜面扫地。但是,这样的节外生枝只会惊动雁门上下,对于歹人拿钱是有害无利的,一个真正求财的人,绝不会提那样的要求。

    田承业这时走过来,朝燕忘情一拱手:“前日下官仰赖燕帅高义,解我赤金丝帛的燃眉之急,今天苍云弟兄有难,都督府上下自当鼎力相助。”

    以一个从三品朝廷命官的身份而言,田长史这番话说得有点太低声下气了,尤其对方实质上是个半自治的地方武装。阮糜,吕籍和许司马听在耳里,脸上多少都露出了不满之色。燕忘情却没有因此托大,立刻躬身长拜道:“那就先谢过田公了。”语气之恳切,让人毫不怀疑她是真的在为那个垂死的队正着急。

    阮糜细看苍云女帅的神色,虽然她跟燕忘情都知道,信中把交钱人待命的地点放在康宅门前绝不会是巧合,但是女帅脸上却没有一点不自然,好像完全忘记了那里是苍云监视雁门县城的暗哨。

    这时,一个浑身湿透了的玄甲军士急匆匆跑进了正堂:“燕帅,宋爷,王队正不行了。”众人闻言个个都有耸然之色,甚至连柏杞都不例外,燕忘情给了宋森雪一个眼色,后者立刻站起身,二话不说跟着军士大步走出正堂,消失在了雨帘之中。

    阮糜望着门外的的一片迷蒙若有所思,这雨实在太大了,以至于都督府正堂中也沁满了潮气,豆大的雨点在堂外开出一片嘈杂的“哗哗”声,就像是连绵不绝的铅丸砸在地上,在这边塞之地,就连雨滴都如此刚猛。

    过了半晌,她忽然开口:“燕帅,”天策女校的视线并未从雨幕中收回,她全神贯注地看着混沌的天空,仿佛在欣赏一幅名画,“关于那位被种殃的王队正,你们是不是还有什么没跟长史说清的?”

    此言一出,几个苍云军官脸色都有些不对劲,王不空正要开口训斥,被燕忘情抬手拦住:“现在,是我们有求于人,人家要我们把原委和盘托出,也是天经地义。”她沙哑的声音,就像是在刮擦两张粗糙至极的树皮,刺耳之余,却有一种让人不可抗拒的压力:“苍云军中,都是兄弟姐妹,任何一个人有危险,我都会倾全力搭救。但是,王洵,确实不是普通的队正,他身上带着‘玉佛楼’孟老太爷的内家功夫,如今孟小太爷发了疯,王洵已经是‘玉佛楼’武功最后的传人了。苍云高层,对他寄予了很大的期望。”

    武林之中有两个地方的武功,以秘不示人著称,一处,是峨眉大宝光阁,三十三层天外天,另一处,就是京西玉佛楼,而在这两者中,玉佛楼的武功尤以其邪门为人所知,孟太公一脉,原本无一不是绝顶聪明的武学奇才,但是在修习此门武功的过程中,大部分的孟家子弟都成了失心疯。这门内功越是往深入修行,能够保住心智的人就越少,以至于到现在,玉佛楼这个名字,已经在江湖上绝迹了。孟太公原本是长安一个落第举子,在武学上毫无根基,忽然在一年之间连败南北十几条好手,在长安以西建起了门禁森严的玉佛楼。传闻这套内家功夫乃是天魔所授,想要参悟必须付出等量的理智。孟太公后来连杀数个妻妾子女,把自己一个人关进了玉佛楼顶,从此没有人再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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