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月二十一日子时到次日午时这段时间里,雁门都督府正堂难得地冷清了下来。得知了歹人逃脱的消息之后,苍云主帅燕忘情和都督府长史田承业都同意,在连续的变故与失败打击下,他们最需要的是一次充分休息,从柏杞公公被劫持算起,这群人已经有四个晚上没有好好合过眼了。于是在之后三个时辰里,女帅回了康宅废屋,长史也回到了他雁门县的家中,偌大的正堂只剩下了苍云破阵营统领王不空与都府司马许忠杰留守。王和尚本来就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整个上午与许司马相对而坐,也只是闭目念经,超度军中手足。至于司马大人,他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打他的瞌睡。

    阮糜回到了下榻的客栈,却发现那里全是苍云军,她不想在一群全副武装的军士眼皮底下休息,于是接受了吕籍父子的邀请,前往他们宅中小坐。吕无念原本还有军职在身,是不能回家的,但这次大和尚也做了个人情,准他回家探望半日。

    吕苍头的家不算小,但是朴素到了极点,这个人除了生活必备品,没有在屋里添置任何东西。而仅有的几件家具,也都像他的人一样,充满了老兵的简洁与洗练。少女没能在屋子里看到女眷,而她也没有多问,对于一个在行伍中度过一生的人,有太多孤独生活的可能原因,而每一种都会牵起老人的伤心往事。

    吕籍把阮糜请到上座,自己则动手收拾起屋子来。女校望着空荡荡房间里老头的背影,心中不免有些伤感。当她第一次见到吕籍时,她总觉得眼前这个健硕爽朗的老者身上一定有着许多精彩的故事,然而现在,看到老头立在乏善可陈的屋子中,略显笨拙地洒扫,她心里不由生出了英雄迟暮的感慨,也许对于军人来说,最自在的地方永远都是军营吧。

    待到茶水烹毕,几个人围桌而坐,开始天南海北地扯起了闲话,他们三个都是军人,所以谈话的内容总会有意无意地绕回到行伍之事,当阮糜谈到天策统领李承恩时,吕老爷的眼中全是不加掩饰的敬佩与向往,活脱脱就是个皓首赤子。

    几个人越说越投机,冷不防门外响起一个斯斯文文的声音将谈话打断:“西杭回来了呀?”

    吕籍急忙站起身应了一句:“侯先生。”,接着他就快步走到院中打开了房门。阮糜看到外面站着一个约莫五十上下的读书人,他身着寒酸却干净的墨绿色缺胯袍衫,脚蹬一双陈年鞊镆靴,两鬓都已经白了,单薄的躯干也向前佝偻着,显然是被读书毁掉了身子。

    “这位是侯秀才,我们家的老邻居。”吕无念小声对阮糜说,“我当初就是他开的蒙,那时候,可没少挨他的骂。”

    “这两天我不在,房子多亏先生照应了。”院子里,吕籍拱了拱手说,面对这个读书人,老苍头的态度明显恭敬了。

    侯秀才连忙说了几句客气话,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酸味,阮糜很不喜欢这个读书人,因为她感觉得出这个人从心底里并不看得起吕籍。只是这世故的老秀才把轻视全都掩藏进了客套里,不是阮姑娘这种常年跟书生打交道的人,绝不会注意到。

    “对了,我想起正事来了,我刚看到河沟那里乌泱乌泱聚了百来号人,里面还有两个玄甲兵说要去报告燕帅,我想,还是过来告诉你一声。”

    吕籍听闻此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劳先生专程跑这一趟。”两人又寒暄了两句,侯秀才就离开了。待他走远,阮糜问吕无念,“小吕哥,这位先生学问如何?”后者做了个狡黠的表情:“他若有能耐,我还能去当兵吗?”说完,两人都会心一笑。

    这时吕籍走回了屋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侯先生其实是个聪明人,只是他心思太杂,没法全放在学问上。”

    阮籍打趣地笑道:“真没想到,吕壮士竟然会有西杭这么一个文雅的字。”

    “女娃儿你尽管取笑好了,老夫本是江南东道余杭县人,机缘巧合才跑来北方喝风吃军粮,要不然,老夫也能做个渔歌泛舟的风雅人。”说罢,他朝阮糜招一招手:“我们去河沟那边瞧瞧吧,别等着燕帅来请了。”

    随后,三个人草草收了桌上茶具,便出门朝河沟方向走去。河沟在本地人口中叫做镇泰沟,如果它能够再宽一点,长一点,说不定还能有一个官方名字。三人还没走到目的地,就已经远远看到了一大群人围在那里。吕无念在里面在认出了一个破阵营同僚的身影。“白罗汉!”他高喊了一声,人群中立刻有一个玄甲儿郎挤了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吕无念问。

    “你们三位还是快回都督府吧,燕帅已经先过去了。”白罗汉说到这儿,压了压声音,“勒索信又出现。”

    “那几位仁兄还真是一天也不愿消停啊。”吕无念苦笑道。

    “还有更严重的呐。”白罗汉道,回头看了一眼聚在身后交头接耳的当地人,“勒索信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了。”

    半个时辰之前,本地人鲁仲同往常一样来到河沟钓鱼,未及下饵,他忽然发现河中漂着一个七成新的木桶,鲁仲其人平日里就喜欢占些小便宜,如今眼前出现了无主之物,他自然是要下河捞取。等到鲁仲趟着及腰的河水把木桶带上岸后,他发现桶中有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打开纸包,里面是一个没有封口的信封,上面手书“雁门都督府长史田承业启”。当时,岸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鲁仲粗通文墨,人却鲁莽,又好是非,有人问他信的内容,他也不多想,便把信拿出来高声通读了一遍。

    不久后,阮糜他们在都督府内都看到了这第三封勒索信,在那个时候,信的内容已经传遍全城。

    “何故欺我?尔苍云乃无信鼠辈!今日事如是,施鲁公亦如事。明晚子时须备齐五十万钱开元通宝来买丁松统领性命,莫要儿戏,尔等只有这一次机会!”

    三月二十二日晚上,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是驿馆发生了一次火灾,幸而发现得及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根据现场留下的痕迹判断,毫无疑问是有人纵火。火灾扑灭之后,柏杞公公开始闭门不出,当夜许忠杰司马亲自拜访,也被拒之门外。一直到事件尾声之前,柏公公都没有解除这种自我隔绝的状态。

    另一件事几乎是与火灾同一时间发生的,苍云军士白罗汉报告说,他奉燕忘情之命,将雁门县城里里外外翻了三遍,也没有找到破阵营副统领丁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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