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四个小时,缆车里都没有人再说过话。这群年轻人的神经都在连续的惊吓中达到了疲劳的极限,如今,恐惧也终于抵不过阵阵袭来的睡意。

    闫康靠着车厢壁,打起断断续续的瞌睡,有一次他醒过来,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叶芸芸在抽泣,不过他随即又睡着了,当他再一次醒来时,女孩已经挂着泪痕沉沉睡去。只有杨榆还睁着血红的眼睛,这个老大哥也许认为他有为大家警戒的义务。

    冯凯安蜷缩在闫康身旁鼾声如雷,他用外套蒙住了头,像是特别不能忍受白雾里透出的光线。但是闫康总觉得胖子的这个行为另有深意。从几个小时前开始,他就不再望向窗外,坚定地把自己的视线困在狭窄的缆车车厢中。

    “我们上缆车多久了?”闫康问。

    杨榆掏出手机看了一眼:“37个小时。”

    昨晚上大个子没有想起给移动电源充电,估计再过不多会儿,几个人的手机也会陆续停工。更大的危急还在后面,大个子之前对四个人的食物和饮水进行统一配给,然而眼下,配给也快消耗光了。

    “如果都吃光了,我们可以选择砸开门跳下去。”闫康咧嘴努力做出一个笑容。

    “别开这种玩笑。”杨榆皱了皱眉,有气无力地警告他。

    “我不是开玩笑,再饿一阵,我们恐怕连砸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早先时候,冯凯安不顾众人的劝阻,执意要留下遗书,但是笔刚握在手里,他就已经号啕大哭起来。说到底,他们都还是孩子,原没自己预想得坚强。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闫康嘟囔着说,他的神志依然没有完全清醒,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呓语,“t博士这个名字,我以前是听说过的。”

    缆车顶上传来“砰”地一声,似乎是颠了一下。然后,上方又回归了机械的“咯吱”声。

    杨榆脸上露出笑容:“我怎么就一点都不吃惊呢。”

    “我听说,不代表我相信。我这辈子见过太多扯淡的鬼话。也见过太多人拿这些鬼话坑蒙拐骗,欺世盗名。所以,现在唯一能说服我的,只有科学跟逻辑。”

    “现在这个环境,”大个子环顾四周,伸手指了指车顶,“科学跟逻辑有没有给你点启发?”

    闫康推了推眼镜,这一次,他的动作里没有了不屑与清高,反而像是个准备认罪坦白的嫌疑人,身上全是放弃抗拒后的心灰意冷,“我一直在想办法用科学解释我们的处境,好吧,我尽力了。”

    他的视线转向窗外,那里回应他的,仍然只有让人绝望的白色凝滞,就像看着一张白纸,一目了然,千篇一律:“我一直引导你们用科学和逻辑的角度来看待我们的处境,是因为我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远远超出了我们所能理解的范畴。想象一下,一只小蚂蚁如果落进了核反应堆里。它会需要多少时间来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呢?答案是永远弄不清,迎接它的,永远只有更大的困惑,更大的恐惧,它只有在危险和绝望的深渊里永无止尽地下坠。我们现在就是这么一只蚂蚁,不管我们在这里探讨了多少,都永远无法摸到事件的真相。我们……只能下坠,只能在一次次的相互惊吓中消磨掉我们的理智,最后成为一辆永远行驶的缆车中,一堆无言的枯骨。我们当下唯一的救命稻草,就只有科学和逻辑,它让我们在惊骇的风浪中谨守住最后一点理智,然后……就看我们的运气了,进入反应堆的小蚂蚁如何再从里面出来?就算这里面真有方法可循,小蚂蚁是无法领会的。”

    “但现在……管它的,自欺欺人已经快把我逼疯了。我要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如果最后我们都发了疯,那就发疯好了。”闫康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一个病人,“一年之前,b市h医院转进了一个急症病人。病人是个二十岁不到的青少年,因为闯祸被送到农村的爷爷家收心,结果跟大人赌气喝了百草枯,送进来的时候已经生命垂危。病人的父亲是个首屈一指的富豪,他动用了手中所有资源才保住了儿子的性命。但是最后他得到的,只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植物人。”

    一连串的抢救手术之后,那孩子几乎全部的内脏,都被外置机器替代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机器摆满了整个加护病房,有许多进口产品就连工作多年的老医生都没有见过。

    最讽刺的一点是,那孩子的生命体征非常平稳,他现在已经没有脏器衰竭的危险了,只要这个病房没有发生意外,他在里面可以比许多人活得都长。

    孩子的父亲给孩子安排了好几个专职护工,起初,他每个月都会亲自过来一次,后来,变成每三个月一次。显然,就算他儿子出事后,这位父亲真的有过一段时间的愧疚,他现在也早已走出阴影,重新投入到波澜壮阔的商战中去了。

    我们当然不能责怪那位老板,他之所以对病入膏肓的儿子越来越不上心,是因为他跟所有人一样,认为孩子醒不过来了,现在机器维系着的,只是一个形式上的人。所以,当护工告诉他,他儿子开始间歇性地说话时,他是一个字都不相信的。

    “那位企业家,是我舅舅的朋友。他后来告诉我,他最初的预感是对的。病床里说话的,不可能是他儿子。”闫康的声音有点沙哑,他眼神涣散,满头虚汗,与平时那个冷静客观的秀才判若两人,“后来我也见过他儿子,那是在事情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一直想让自己忘掉当时的画面,那个浑身上下插满管子的干瘪怪物,在生命维持系统的包围中喋喋不休,像是一个坏了的人声布偶。”

    最开始,那个老板在他儿子的病床前听到了五串数字,没头没尾。医生告诉他他儿子说话时候脑电波没有任何加强的迹象,换句话说,他只是在无意识地发声。

    半年之后,父亲发现那五串数字其实是国际原油期货合约单号,那一年受战争恐慌影响,石油期货价格暴涨。凡是买入这几张合约的人全都一夜暴富,收获了挥金如土的下半生。那位老板当时正在加拿大,他得知这个消息后,没有片刻犹豫,当即买了机票,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儿子的病床前。

    根据护工的说法,风尘朴朴的父亲顾不得休息,在儿子床边守了一晚上。昏暗的台灯下,四周的仪器机械地闪烁着微渺的亮光,这位父亲的嘴偶尔也会一张一合,仿佛他在与植物人的儿子交谈。护工们只敢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向病房里张望,谁都不知道,这对父子究竟在说些什么。

    “那位叔叔后来告诉我,”闫康摘下眼镜拭了拭镜片,他尽量让自己颤抖的手腕显得正常一些,“那一晚,他跟魔鬼做了交易。”

    因为农药,儿子的整个下巴都烂光了,说出的话含糊不清。但是那天晚上父亲还是听出了一些有用信息。那又是两串数字,这一次父亲几乎立刻就领悟过来,那是两块待拍地皮的挂牌公示号。

    那个孩子后来成了一则神话,富豪圈子都在盛传有一个高人在指点着孩子的父亲,要不然,他为什么会料事如神,先机占尽?只有极个别的人知道事情的真相,那些知道真相的人会定期聚在加护病房内,用很小的声音齐声赞颂着病床上的孩子。这里面包括了金融界,实业界,甚至娱乐界的大鳄,但是他们对待躺在床上那个被农药剐成人壳的死物,眼神里却充满了敬畏。

    所有与孩子的交谈尝试都是不允许的,肢体上的触碰被看作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只有做出巨大贡献才能获得如此嘉奖。

    当时的场面一定十分滑稽,那些人走入病房,站在一众机器中间,这一刻,他们其实就已经被男孩的身体所包围了,而他们所围拢朝拜的对象,不过是一个空空如也的腔子。

    很长一段时间,腔子上的嘴不断报出价值连城的数字,信徒们带着这些信息离开他们的神域,在外面的愚人之间把这些信息变成花花绿绿的真金白银。一切都像是永远不会结束,直到有一天,那个孩子的口中不再吐出任何数字。

    男孩沉默了一个月,就像是个普通的植物人那样安静。然后,他忽然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与数字无关的东西,其中甚至包括了某些信徒最隐私的秘密。朝拜的小团体陷入分裂的恐慌,而与此同时,他们为了掩盖加护病房而犯下的许多罪孽也逐渐引起了别人的注意,这些有钱人的好运用完了。

    “那个叔叔,他自己拔掉了他儿子的生命维持系统,前往警察局自首,之后发生了什么,其实你应该在新闻上看到了。我要告诉你的是自首前一晚发生的事:他来到了我舅舅家给了我舅舅一套《地狱之门》的录影带,他说这是他儿子让他去搜集的,他已经用许多人的生活换来了财富,但是他儿子任然不满意。他说,他儿子要他找到那个人,那个从那里逃出去的,t博士。”

    “那么,”杨榆喃喃自语,“那部美剧跟t博士真的有关系?当年他带领美军找到了地狱的入口,后来他又利用一次核爆从阴间逃了出来?”

    “我那个叔叔,也来过这座山,他特地去缆车坠落的地方看过,我现在都不知道,他究竟在找什么。”

    “雾散了。”一个乖巧的声音在杨榆身边响起,大个子回过头,看到叶芸芸已经醒了过来,惺忪着睡眼望向窗外。两人急忙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原本稠密的白雾,像是落潮一般从缆车四周退了下去。

    这时,闫康身边又传来了粗重的喘息声,冯凯安紧紧地用外衣裹住头,蜷缩在地上抖成一团。

    杨榆也不搭理胖子,他立刻把脸凑到了玻璃窗前,像是要把视线像探针一样插进白雾里。

    “看到了什么?”闫康问。

    “还是太浓,说不定……”大个子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他的脸色霎时变得惨败,像是一瞬间所有的勇气都被从身上抽走。

    “怎么了!”闫康语气里全是急迫。

    杨榆缓缓回过头,木讷地看着车厢里的众人,然后他抬起颤抖的手,指了指自己刚才凑上去的那一部分玻璃。

    浓雾褪去的玻璃上,印着一个薄薄的手印。杨榆的表情像是疑惑,像是恐惧,甚至有点像是滑稽,他似乎自己都没有考虑好要用怎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个突发事件。他看着闫康,希望这里最聪明的人能给他一点提示,但是闫康没有作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玻璃上的不速之客。

    杨榆很快就明白了闫康沉默的原因,因为一个手印跟之后他要看到的东西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顺着那个手印,大个子很快就在旁边看到了第二个手印,接着又是第三个,就像是一条歪歪扭扭的足迹,从侧面一直延伸到缆车的正前方,当他跟着手印把视线移到缆车前部的窗户时,他发现那片玻璃上密密麻麻叠满了白色的手印,而在手印的中央,众星捧月一般出现在那里的,是一张人脸印。

    就在刚才,浓雾未散的某段时间,曾有一个人,把脸贴在缆车玻璃上看过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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