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第一天的骚动,最终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结束了。翟部领找来招头[1]撬开了门,带着几个亲信哇哇怪叫着冲进舱室内。过了不多久,这群人从里面扛出了一个用芦席草草包裹住的东西,围在门口的人群又喧哗了一阵,随后忽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面面相觑,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木芳看到了一个船客站在人群外朝里面探头探脑,正是临出海前强塞进鱼一贯舱房的唐门弟子唐弃。

    “你朋友。”他把唐弃指给鱼一贯看,后者立刻露出厌恶的神情。这其实不能怪鱼一贯,人对于分享自己空间的陌生人一般都喜欢不起来,何况还是这么一个喜好打听闲事的陌生人。

    唐弃也看到了鱼一贯,他马上兴匆匆朝他们走来,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他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鱼一贯的老熟人了。出门在外,碰上这种人是最头疼的,因为他的思维和别人的根本接不在一处,别人对他的嫌恶他可能完全领会不到。

    “唐兄,那边是什么情况?”鱼一贯问。

    “屠老爷子死了,翟头儿冲进去后,就看到老爷子把自个儿吊在舱室里。”

    “晦气。”木芳嘟囔一声,“这可是新船呐,舱室还要睡人的。”

    “部领正要去跟纲首事头商量,再提拔一个人做碇手,反正在靠岸之前,碇手也就只有看管一下锚碇的活儿。”唐弃话音未落,他身后忽然又传来吆喝声,人伴们已经把捆扎妥当的屠年海扔下了水密仓,鱼一贯依稀听出他们吆喝的是崖州土话“大人回家了”。

    “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遇到有人横死就这么喊,到了夜里,还要派一个伙计守着苦主,谨防诈尸。”

    “在海上也会诈尸?”唐弃饶有兴趣地看着船员把水密仓门盖上。

    木芳的表情明显带着嘲弄:“海上的怪事,多着呢。”

    说话间,翟东焦又回到了甲板上,样子有些丧气。

    “他一定又没见着纲首,”木芳窃笑道,“从启航之前他就一直想找个机会巴结一下独孤老大,但是到现在为止连面都没有见到。”

    “纲首好大的架子。”鱼一贯撇撇嘴。

    “不瞒两位,我们的纲首脾气古怪,除了跟随他多年的事头赵登儿还有心腹火长[1]薛团,船上没人见过他。”

    “啊?”唐弃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那他如何指挥墨舟?”

    “船上一切事宜,都是通过赵登儿发布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艘船上的事头,部领,直库,大翁都是声名在外的行家里手,平时也无需独孤老大过问,他大可以待在船舱里避人耳目,伙计们都在传,纲首他不肯见人是因为怕吓到我们。”

    “你们老大倒是很贴心啊。”唐弃揶揄道。

    “是真的。独孤老大的上一艘船也叫墨舟,后来沉了,除了他和老赵,船上所有的人都死了。独孤老大丢了一只手一只脚,据说,脸也毁了。后来老大走南闯北好几年才重新攒下了这艘新船,还是用了墨舟这个名字,但比之前那艘更大更结实。”木芳拍了拍船舷,后者回以厚实的“砰砰”声,就像是一个不愿让上峰失望的士兵,边舵手满意地笑了笑,但是紧接着,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我跟你们说,这艘新墨舟上有些古怪规矩,你们最好记清楚——”

    木芳告诉两人,正对纲首房间有一个船舱,门是绝对不能打开的,甚至连在门口停留都不允许。如果刚好有人路过那里,不小心听到舱里传出声音,不管是什么声音,他们都要当做没听见。

    看到边舵手煞有介事的样子,鱼一贯和唐弃都有些好笑。但是木芳的表情却更加严肃了:“还有,在这里,千万不能乱说话。你们不明白,当初那艘旧船上的人,有些跟过来了。这里好多伙计都亲眼见到的,天黑后有浑身湿漉漉的陌生人在甲板上来回踱步。”

    “这么说来屠老爷子就是被这些人吓死的咯?”

    “老屠怕他们干什么?他们又不害人,他们就是在水里呆太久了,上甲班透透气。”

    一个灰色的高大身影在艏楼上一闪而过,鱼一贯认出他是高镇,江南道上独来独往的不良人。这十几年来,栽进他手里的大贼小匪不计其数,但他却依然不过一个小小吏人,得不到重用是因为他的不良帅坚持认为,这个人比他所抓获的歹徒都更加危险。

    高镇有一项异能,他的双眼不仅大,而且眸子的颜色奇浅无比,如果不注意看,甚至可能会把他当个瞎子。然而他的眼睛非但没瞎,更比常人好用百倍,任何毫末枝节映进他那双淡目,都有如巨象蹒跚眼前,想看不见都不可能。[3]

    “他们在商量怎么对付那名道爷吧。”木芳说着又抬起酒壶,但迟疑半晌还是管住了自己,他也知道今天喝得太多了,“怎么你们二位没被请去啊?”

    “上面都是有身份的人,哪轮得到我们啊。”鱼一贯语气酸得就像被醋泡过。

    他说对了,艏楼上聚集的,确实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召集大家来此的人就是纲首独孤元应。不过他本人并未出席,在场的只有他的主事赵登儿。

    高镇在窗前撇了一眼,然后坐回他的座位,尽量让自己的面色自然一些,从他很小时候起,乘船就让他很不自在。

    高镇面前坐着一名面若寒霜的白衣女子,她年纪不算大,但在捕头淡色的眼眸中,通身却已经笼上了一层杀气。

    捕头左手边是一个中年汉子,穿着一袭奇大的斑斓虎袍。此人身量不长,给人一种埋在袍子里的感觉。他左手臂弯里躺着一只全身雪白的狸子,只看一眼便知绝不是凡品,那畜牲斜睨着眼打量四周,懒散的模样仿佛对臂弯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大汉方面阔口,生得气宇轩昂,却苦着一张脸,活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如果是寻常男子这副模样一定会引人窃笑,但是高镇一点都不敢笑他。在他的眼中,这张苦脸上弥漫着杀伐气象,高镇知道,这是虎威,那双耷拉下来的眼皮只要吊起,那个汉子就是一只吃人猛虎。

    “尹三爷。”捕头道,“原来你也在船上。”

    “高头儿,”尹落鹏微微咧开嘴做了个苦笑的表情,“不能在这儿抓某你一定很失望吧。”

    “两位认识?”赵登儿问,他现在是代表纲首独孤元应来主持这个会议。

    “谈不上认识。”尹落鹏惆怅地说,“我久慕高捕头大名,邀请过他很多次了,他从不来万年县拜访我。”他说这话的语气简直像是个被冷落的怨妇,如果老虎也会受委屈,那应该就是这副样子。

    注[1]:随行工匠。

    注[2]:类似领航员。

    注[3]:为了防止大家误会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高镇并没有灵视能力,他只是眼光比所有人都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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