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高句丽水手用力嗅了一嗅,然后非常肯定地点点头,又转身对薄罗圭说了句什么。

    “他说整片海面上到处都聚集着阴气,比昨天还浓。”薄罗圭把他的话翻译了一遍。

    “希望老屠和海雾能够相处愉快。”鱼一贯揶揄道,“船后面追着我们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不用担心,刚才桅杆上的兄弟下来说,雾确实是向着我们的方向来的,但是速度比我们慢多了。”翟东焦道,“按这个速度,它永远也追不上我们,估计等明天早晨,它就被彻底甩在后头了。”说完,他看向赵登儿,破天荒地询问事头的意见。

    之前薄罗圭看到海雾,立刻就把船上几个高层叫了过来。赵登儿与翟东焦虽然也感到疑惑,但眼下并没有好的对策。烂赌鬼,捕头与虎裘客也跟出来看热闹,只有白衣女子依旧把自己关在船舱里,在唐弃的印象中,那姑娘现在越来越难见着了,偶尔出来一次的时候,她的眼神明确地表示她把舱房外的一切都看做疾病传染源。

    赵登儿听完部领的介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与翟东焦虽然互不对付,但两人终究是久经考验的老水手,一旦真遇到情况,都懂得合作的重要性。

    “老翟,你说要不要告诉其他伙计这件事。”赵登儿问,看他平和的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跟翟东焦是合作了一辈子的亲密搭档。

    翟部领摇摇头:“既然到明天就看不见了,那就没有必要多生事端,你也知道那群人要是听说起雾,又得把一整天时间浪费在大佛上。不过……”翟东焦欲言又止,面前的事头立刻心领神会:“独孤老大那边我去说明。其实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么个小点,又离得那么远,他们决计注意不到的,我们都看着些手下的人,混混就过去了。”

    翟东焦点头称是,两个人又各自去嘱咐在场的水手管住嘴巴,尤其是那两个高句丽人,翟东焦特地横眉竖目地重复了好几遍,高句丽人倒是懵懵懂懂地点了头,也不知道他们听明白了多少。在汉人眼里,这些蛮夷的汉语水平总是在剧烈地上下波动。

    “几位最好也请保守秘密。”赵登儿走过来对几个船客露出礼貌的微笑,“终究只是雾而已,不值得弄得满城风雨。”鱼一贯带头把脑袋点得跟鸡啄米一样,其他人也没有表示反对。

    赵登儿脸上神色稍有缓和,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急忙关照说:“尤其是木芳,那老东西一天到晚找不着人,除了灌黄汤就是瞎打听,千万别让他知道,否则全船就都知道了。”

    “这一点赵爷大可放心,我们跟那个人也算不上很熟。”唐弃摆手道,“不过,赵爷你真觉得能甩脱那团雾吗?”他指了指海天交集处那个若隐若现的黑点,“昨天我们还只是能嗅到阴气,今天它就追上来了,暴雨都没能把它冲散。在下听说,这海上的东西,可不能用常理判断。”

    赵事头闻言嘴角微扬,露出个不慌不忙的猥琐笑容,这表情让唐弃想起正在挤眉弄眼的狐狸:“唐爷不必瞎担心,海上的事确实不能用常理判断,但有一点在下是绝对能打保票的:在海上,没有东西会比独孤老大更可怕。”

    直到赵登儿的背影从甲板上消失,唐弃与薄罗圭还在面面相觑。“他说海上没有东西比这艘船上的纲首更可怕?”过了半晌,唐弃才开口,“这艘船上的人都有病吧?”大食人不置可否,只是唉声叹气道:“咱们的船票,可实在是太值了。”

    就在这时,哥舒雅出现在两人面前:“两位,有没有见到木芳。”鱼一贯不假思索地摇摇头,却发现唐弃正拼命给自己使眼色,老赌鬼立刻心领神会,如果要打听船上的事,眼前这个突厥汉子可比那醉鬼二副舵靠谱多了。

    “哥舒小哥,跟您请教点事儿”,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揽住直库的肩头,让对方脱身不得,“我听说咱们纲首曾经遇过险,一船人都死了,还赔上了他一条腿,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一般而言,船上的直库都是心眼极其实诚的人,只因这差事枯燥乏味至极,却关乎全船性命,容不得半点浮巧。哥舒雅果然就是这么个老实人,说话做事从来都是实心实意,不懂得虚应敷衍。眼看自己被唐弃薄罗圭鱼一贯三人笑眯眯地围在中间,马上不知所措起来。最后他摆摆手,显然是放弃了抵抗: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但是在海上传来传去总不太好。”哥舒雅的有些为难地搔搔头,“我也是听人说的,独孤老大曾经在海上,追踪过死神。”

    接下来的几个呼吸时间,三个人都愣在那里,好半晌唐弃才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忙追问:“你刚才说的死神,是个比喻吗?”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港口的老人只有在发最毒的毒誓时才会提到它,平时他们会向小辈坚决否认那个东西的存在,这似乎是老水手默认的一个准则了,带我上船的师父只跟我说,过去死神弄沉过很多船,也许,独孤老大是最后一个见过它而且还活着的人了。”

    “具体跟我们说说。”鱼***。

    哥舒翰却连连摆手:“关于独孤老大的传闻太多了,而且大多都相互矛盾,有人说他重创了死神,让对方在海上销声匿迹至今,也有人说,他牺牲……”突厥人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赶紧闭上嘴,眼睛里满是狼狈。

    “牺牲?”

    “没什么!”哥舒雅斩钉截铁地回答,同时用健壮的身板顶开鱼一贯,慌慌张张钻下船舱。

    “捕头,你说他刚才想讲什么?”老赌鬼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凑到高镇身边。

    “还能是什么?肯定是独孤元应牺牲了船员跟死神达成交易,独自从鬼门关……”不良人的话忽然停了下来,鱼一贯转过头,发现高镇正注视着海平面,脸色异常凝重。

    “高爷,怎么了?”

    捕头没有回答,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甲板上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过了许久,虎裘汉子臂弯中的白狸子轻“喵”了一声,不知何故,那畜牲慵懒的叫声如今听来,竟也透着一种压抑。

    赵登儿再一次怀着膜拜之心打开柜子,海图上的佛像比昨天又清晰了一些,两侧肩臂竟然还隐隐浮现出了象牙般的淡黄色。赵登儿不能解释这种情况,但他相信这是一个奇迹,是一个与自己有关的奇迹。他赵登儿曾经在海上风光过,也曾经一贫如洗,大海给了他一切,但最后又把一切收走了。

    大海对他而言就像是个恶毒的女人,每次分别时,赵登儿都带着愤怒与恐惧下定决心要彻底从她身边逃开,可是一旦双脚踏上陆地,赵登儿对她的向往又会一天比一天难以压抑,他渴望扑回她光怪陆离的怀抱,渴望把自己的生命再一次交付到无常的滔天巨浪中。

    赵登儿就是这样,在盲目与狂热中渡过了大半辈子,直到有一天,他再次站上码头,看到那无边无涯的汪洋,他忽然动摇了。他第一次感到他没有勇气离开陆地,之后的日子里,他的积蓄一点一点坐吃山空,但是他心里知道,在不敢踏出第一步的那一天,他就已经一无所有了,他成了大海咀嚼完又吐出来的一堆渣滓。

    浑浑噩噩的日子继续了一年后,赵登儿的命运再一次产生了变化,看到这张海图后,勇气又一次充满他的身体。这一次不再有纠结,不再有矛盾,因为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命运。他是个有佛缘的人,他一生的真正意义,就在于去海上与佛相会,虽然他不知道佛在哪里,但他相信海图会带他找到的,只带他一个人……

    水手的喊叫打断了事头的思绪,他把海图收好,恼火地冲出房间,老天保佑那个水手最好真的发现了什么紧急情况,因为如果不是那样,自己会请他吃上一顿鞭子。

    踏上甲板,喊声更清晰了,是从主桅顶上传来的,赤膊的瞭望夫正对着甲板不停挥舞双手。

    “船!”他大喊,“是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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