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诚只笑,不解释。

    三人一路行来,却是在言诚带领之下在周围两条街走了一圈。

    每到一处人家、铺面门前,言诚便认真地贴上一张“外卖告示”。

    告示简单,大致是说香莲居有“外卖”生意,谁家若不想生火做饭,便在自家门外贴条写明欲用之菜品,香莲居伙计自会每日在这两条街上转,留意邻居留言,一经见到便会带回香莲居,按时送菜上门。

    “这‘外卖’的生意倒是奇特。”云襄儿说。“到酒店订餐,要伙计按时送到,这倒也不难见。但客人足不出户便可得享美食的这种法子,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想出来的?”

    言诚只笑,不解释。

    那么便算是默认了。

    温小莲一脸的崇拜。

    “日间来的二人,都是行动敏捷之人,你的意思便是要他们每日在这两条街上转吗?”云襄儿再问。

    “正是。”言诚点头。“他们腿脚快,正适合四下探寻,飞奔送餐。”

    “你这主意真妙,怕天下还没有别人想到过呢。”温小莲赞。

    “只是生意若真做开,你便要忙了。”言诚说。“到时别怪我让你受累便好。”

    “生意红火才会忙碌,那样的忙碌也是幸福的。”温小莲笑,“你可真是厉害,这样的点子也能想到。”

    “再夸我便要飘飘然了。”言诚诚恳地说。“而且老实说,总受人夸奖,人是会羞涩的。”

    但老实说,心里其实是相当受用的。

    只是最怕被人捧得高,摔得狠。若是每日均在这飘飘然自我感觉良好之中过活,到了大试那一天突然失落,只怕心理落差让人受不了。

    万一再气吐血了可咋整呢?

    多少才俊,就是平时自我感觉总是太良好,结果一朝失败,便面如土色,甚至怀疑人生。这也并不能怪他们心理脆弱,是他们周围人于善意之中时常夸奖,把他们生生捧到高处。

    于是也就脆弱了。

    “夸多了就习惯了嘛。”温小莲笑。

    “那样的话,岂不就是脸皮变厚了?”云襄儿说。

    三人一起笑。

    “话说,这两天这些客人到底是哪里来的呀?”忙了一阵回到铺中,关了门后温小莲终忍不住问起这个话题。

    “你若再卖关子,我们便要生气了。”云襄儿认真地说,“卖关子只是满足了你自己心理上的需要,却是在拿我们……”

    “好了好了。”温小莲急忙打断她。“点到为止,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你们两个一认真起来,我老有种唇枪舌剑将生的可怕错觉。”

    两人不由都笑了。

    “其实我只是去找了那夜被我们救下的少女一家。”言诚说。

    “啊?”二女都是一怔。

    “我恳请他们发动亲戚朋友,到我们香莲居用餐。”他说,“而所有的饭费都是我付的。”

    “啊?”二女再怔。

    “你这样做,不等于我们这两天白高兴白忙活了吧?”温小莲愕然。

    “怎么是白忙?”言诚认真地解释。“餐饮一业,最怕初一开铺便门前冷落车马稀。生意这东西非常奇怪,你家人越多,别人便越想来,反之,却不会有人光顾。”

    “这倒是。”温小莲想了想后点了点头。

    “这两日我们花的是自己的钱,但却营造出了气氛。”言诚说,“街坊邻居们不是因此而注意到了我们这家新店吗?不是已经开始与我们说话,主动探问了吗?这便是效果。”

    “我明白了。”云襄儿点头,但又皱眉。

    “你这样做却是施恩图报,非君子所为。”她很认真地说。

    语气中隐约含着教训或教导之意。

    言诚笑。

    然后很认真地一拱手,说:“君子施恩,必图报。”

    “何解?”云襄儿认真地相问。

    “世间是君子多,小人多,还是凡夫多?”言诚反问。

    “君子小人如山之两端,君子为峰,小人为谷,中间皆是凡夫。”云襄儿仔细回答。

    “不错。”言诚点头。“君子之德,在于穷时独善其身,达时兼善天下。引天下人向善,却并非易事。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凡夫所求便是如此。行善有好报,凡夫才会去行,那么好报得自哪里?”

    “自有上天。”云襄儿想了想后解释。

    “天道飘渺,终不可达。”言诚摇头。“天只主掌宇宙生灭,万世轮回的法则,哪会如人一般分什么善恶?天道没有人的性情,对其而言,高贵低贱无其区别,人与草木亦无分别。”

    “你这样说虽有道理,但却悲观。”云襄儿摇头,颇不以为然。“若是如此那我们的善行做给谁看?哪里去获得善果?你这言论传播开,不天下大乱才怪呢。”

    “行善本是求心之宁静,何必做给人看?”言诚反驳。

    “但你讲的是凡夫之善啊。”云襄儿反驳他。“怎么却又说到君子心境去了?”

    “却是我疏漏了。”言诚笑,认真地承认自己之错。

    “一时失言而已。”云襄儿反过来安慰他。

    温小莲看着这辩论中的两人,忍不住想乐。她是不大听得懂什么天道至理,只是看着二人说话,觉得真是好玩。

    她突然想:要是这二人走到一起成了亲,那一辈子的日子过得……肯定相当精彩。

    脑子里不由出现一幅画面:

    言家油坛子倒了,夫妇二人相对一礼,然后认真地辩论――到底应该是老公去扶,还是老婆去扶。

    从天道到说人道,从夫妇恩爱说到夫德妇行。

    互相争论,又互相安慰。

    然后油流光了。

    越想越乐。

    言诚笑后正色:“施恩于人,得他人之报,这便是互相得利之事。于苍茫世间万丈红尘而言,一事只有能使人互相得利,方得延续万年,越行越盛。反之,再好的事也只能被供在圣台之上,万人赞其高洁,但却不愿去做。”

    “有理。”云襄儿认真地点头。

    “凡夫也有心灵需要慰藉。”他接着说,“行善使人感念,心中便会得意,便有安慰,觉得自己做了好事,是个好人。但将来一日有难之时,若无人相助,却不免想起当初,便要怨天尤人。大叹自己行善之举不得回报,便骂上天无眼,便自恨恨。如此,善意便成了恶意。”

    “确实如此。”云襄儿点头。

    听此两段话,少女心境不由变化,由之前争论之心,教训之意,却变成了受教之心,请教之意。目光闪闪,神情专注,等着听言诚的下文。

    “因此,接受善行者,应当知恩图报,而行善者也不必假装清高,若有困难之时,便请当初受恩者帮助便是。”言诚说,“如此,自不会有怨天尤人之事发生。”

    “可这终是凡夫心态。”云襄儿说。

    “君子自当为凡夫做表率。”言诚说,“天下之乱,便因许多所谓君子假作清高,使施恩不图报成为美德,逼得凡夫效仿,最后如之前所言一般,想得报时而不得或不好意思得,不得之后便怨天尤人。所谓天道不公之感叹,便由此而来。”

    “清高君子反是祸?”云襄儿若有所思。

    “水至清则无鱼。”言诚说。

    “可一切太功利了。”云襄儿摇头。“受恩者又为是什么感想?”

    “还清人情,一世不觉亏欠他人什么。”言诚说。“自此坦荡地活着,不必每日睡前都要仪式性地全家回忆一遍恩公大恩。我和你说,这样日子久了,自己嘴上不得不说着感念终生,心里却要开始烦了,恨了。”

    “有道理。”云襄儿眼睛一亮。“这么解释,施恩图报,却是对自己好,对受恩者亦好之事。”

    “本就是如此。”言诚笑。笑得真诚。

    “难怪那么多君子遭雷劈。”云襄儿也笑了起来。“便是因为他们的假清高,乱了世间互利之道;便是因他们的假清高,却反使受恩者一生受累,精神上抬不起头来。”

    “我怎么没听过多少遭雷劈之事?”温小莲讶然,忍不住插了一句。

    “只是譬喻而已。”

    言诚与云襄儿同时转头,异口同声,极是认真。

    温小莲看着二人,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了声。

    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真是太有夫妻相了……

    “明日还有大事,早些睡吧。”言诚一笑,转身回房。

    云襄儿纳闷:还有什么大事?

    想叫住他问个清楚之际,他却已经关了门。

    动作倒快。云襄儿忍不住嘟了嘟嘴。

    看得温小莲有些发呆。

    “怎么了?”云襄儿见她一脸怔怔的模样,忍不住问。

    温小莲笑了。

    “有时真忘了,其实你才十四岁,其实足足小我三岁呢!”

    摇头感叹间,目光不经意地又往人家胸口扫了一眼。

    海纳百川啊!

    忍不住再感叹。

    第二天一早,言诚又是早早出门。二女已经习惯了他的神神秘秘,也不多问,只是一起收拾好餐具准备好食材,静静等着言诚再创什么奇迹出来。

    晨光渐开,附近两条街上许多人打开家门。

    然后看到了那外卖告示。人们撕下,拿在手里,看来看去,看得一脸惊奇。

    “真能如此,那可太方便了!”许多懒人忍不住兴奋地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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