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跑了一段。商羽坤猛地一扯缰绳。胯下战马吃痛。长嘶人立而起。他头看着打马缓缓而來的吴明。微笑道:“在大阿兵道上纵横驰骋。这可是我十几年前的志向了。如今得偿所愿。真是快哉。”

    纵马而行。仗剑高歌。人生快意。确实如此。那个洒脱不羁的商家之主又來了。吴明拉了拉南望。讶然道:“哦。商兄竟还有此等愿望。倒是希奇。”

    “是呀。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商羽坤拉住了马。侧头看着大阿出神。天已完全黑了下來。空气中仍带着淡淡的血腥气。远方冲天的火光却小了下去。显然得到了控制。天空无月。绛蓝色的天空像是泼墨后的大肆渲染。洋洋洒洒地铺满了整个天空。晦涩的压抑着。他望着远方的夜景出神。轻声道:“那是还是父亲当家。我是以商家一伙计的身份进入大阿的。虽是和平时期。但大阿的管制仍是很严。我们进城后。第一件事就是被严令若干条。我记得其中一条就是非战不得跑马。除了城内军人。街头有人跑马若是给抓住了。是要责打军棍五记。交割战马时。我作为队伍首领。有幸到城市头参观了一番。当时就被这雄伟的兵道给镇住了。从那时起。就立誓在有生之年。一定得在这兵道上纵横驰骋。”

    吴明拍马追上了他。笑了笑道:“要说这愿望其实并不难。以商家之富。别说在大阿城头上跑马。只要你愿意。在京都城头都可以畅通无阻。”

    商羽坤摇了摇头道:“以金钱铺道。那算不得什么。自然非我所求。我所求者。跃马京都。择一明主。建盖世之功业也……”

    吴明沉默。半晌才道:“这也是商兄早年与丞相建立攻守同盟的根由。”

    商羽坤痛快承认:“是。不过丞相雄心是有。可为人太过阴骘。为这种人效力。难免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所以羽坤最后选择了公爷你。”

    吴明指着自己鼻子苦笑道:“我。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除了会点三脚猫功夫外。实在一无是处。遇事优柔寡断不说。而且心也不够狠。从那方面來看。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其实扪心自问。我就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不论是商兄你。还是杨易。甚至简飞扬。你们谁來坐这个中西之主的位置。恐怕都比我好。而且要好得多。”

    商羽坤盯着吴明看了一会。直把吴明看得心头发毛。才“嘿嘿”一笑道:“公爷。你太谦了。所谓的优柔寡断。心不够狠。看起來是缺点。其实在某些方面來说。却反而是优点。这种人心胸博大。有容人之量。遇事爱为他人着想。也只有这种人。在有所决定时。才会考虑更多。这恰恰是一个首领却不可缺少的。如果你真要把自己比做一团烂泥的话。我和简将军。杨将军等人就是各式各样的石头。如果就这么搁在一起。肯定头破血流。也只有公爷你。才能把我们这些石头粘在一起。拧成一股绳。”

    这话虽有些恭维的成分在内。但却形象。吴明被说得有些不自然。一时间竟不好接口。只是道:“商兄过誉了……”

    商羽坤舒了口气。接着道:“这几年來。公爷交给我的担子越來越重。这表示你对我愈加信任。羽坤甚是感激。可也更是惶恐。平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吴明有些吃惊:“商兄这是为何。”

    “树大招风。人强招嫉。这虽是老生常谈。可也把人性说透。羽坤虽对公爷有信心。却也知人言可畏的道理。若是人人指鹿为马。那它就算不是马。也终究是马。公爷就算明知是鹿。也必须承认是马。这就是大势。这就是民心。都说伴君如伴虎。我虽有雄心。却更惜命。可不想临到得最后。落个鸟尽弓藏的下场。”

    听到他一番剖白心意的话。吴明在默然之余。也有些感慨。商羽坤跟随自己以來。洁身自好。兢兢业业。从不拉帮结派。当年为引荐其师周子鸿。他为了避嫌。更是颇费功夫。也走了不少弯路。吴明当时就有些不以为然。甚至到现在都有些不解。听他一说。才恍然大悟。他如此小心。原因无他。就是避免引起主君猜忌。

    他想了想。斟字酌句的道:“商兄。你说得对。人心是最难掌控的。可也是把双刃剑。你若放任自流。恐怕就会被有心人利用。反过來伤害自己。我虽缺点甚多。但也不是那种迂腐之人。以后但凡有事。只要你方向目的是好的。我绝不会妄加怪责。”

    以他现今身份。这已是很重的一句承诺了。商羽坤顿时肃然。他下了马。恭恭敬敬的向吴明磕了头道:“国士待我。国士报之。羽坤深受公爷大恩。以后定当尽心竭力。辅佐公爷完成宏图大业。”

    吴明万料不到他会如此。连忙从马上跳下來。扶起他道:“商兄不必如此。”

    商羽坤顺势站起。“哈哈”一笑。又恢复了洒脱的本性。他指着远方道:“金钱再多。终究是无根浮萍。要想得到真正的大自在。莫不如将万里江山尽如囊中的好。现在这大阿城头。我就算从城东跑到城西。又有谁敢拦我。谁敢说半个不字。”

    吴明苦笑一声:“商兄倒是个自在人……”

    可他心头却是沉甸甸的。不觉间。已是中西之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越是如此。却越不自在。许多事。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痛快。而是多了许多羁绊。因为这个身份。承载了太多人的希望。与太多人的利益捆绑在了一起。若是自己将真实想法告诉商羽坤。以他的性格。怕得跳起來揍自己一顿吧。

    两人下了马。也沒了纵马驰骋的兴致。就这么牵着马在兵道上默默而行。走了一程。不觉來到了城北。城北不比城东。也发生过战事。虽沒城西惨烈。但双方伤亡也是上千。几名战士扛着藤编的担架从道旁经过。远远的。他们就看见了吴明和商羽坤。这两人相当于中西军的一二把手。众人那有不认识的道理。于是小心翼翼地把担架贴墙放在道边。列队挺胸。目不斜视。

    如果是活人。早把人抬下去救治了。断不会放在现在。吴明和商羽坤也停了下來。行了一礼。向担架上死去的战士致敬。那几个战士见两人停了下來。大为意外。神色间很是不安。吴明看了一眼。突然觉得其中一人很是面熟。喝道:“鲍夏经。”

    沒错。那领头的将领正是鲍夏经。如果是平时。这么一晃眼间。吴明不一定能认出他。可在大阿攻城战中。鲍夏经表现太过醒目。给吴明留下的印象不浅。所以一眼就认了出來。

    经吴明一喝。鲍夏经身子一抖。面色也是一变。另几个战士也大为不安。一会看看吴明。一会又看看鲍夏经。似想上前用身体遮挡住担架。但又不敢。吴明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继续道:“担架上是什么人。”

    鲍夏经踏前两步。他低着头。声音不高:“公爷的话。是战死的兄弟。我们准备送往城外掩埋。”

    吴明望了沉沉的夜色一眼。冷笑一声道:“是么。鲍将军倒是个好心人。”

    鲍夏经吃惊的看了吴明一眼。低下头仍是不说话。吴明慢慢道:“恐怕你们掩埋的。不是我军将士。是黑甲军吧。”

    鲍夏经嘴唇蠕动了几下。忽然跪了下去。剩下的军士见他跪了。也都跪了下去。他满脸悲戚。双目中隐含热泪。磕了个头道:“公爷慧眼如烛。末将不敢隐瞒。确实是黑甲军士尸首。”

    吴明道:“收敛尸体。自有辎重营负责。那轮到你们來操心。”

    鲍夏经头也不抬。低声道:“毕竟是敌人。辎重营收敛尸体时。那有对自家兄弟好。李将军不在了。这些老乡少不得要曝尸荒野。我们心里不忍。就私自出营。想偷偷将这些老乡们掩埋了。”

    吴明叹了口气道:“大阿一役。黑甲军战死者不计其数。光靠你们几人。无疑杯水车薪。顶不得事。”

    鲍夏经仍不抬头。但声音却自有一股倔强:“这事末将自也清楚。我们埋的不是兄弟的尸骨。只是一个心安而已。”

    他恭恭敬敬的又磕了一个头:“私自出营。已触犯了军法。但兄弟们都是听我一人之令。公爷若有责罚。末将愿一力承担。”

    吴明的嘴唇紧紧绷着。过了片刻才低声喝道:“私自出营。不奉军令。军棍五记。你们亥时之后來中军亲兵营领罚。不过既然说了实话。准你们掩埋尸首。”

    鲍夏经那还听不出吴明的法外开恩。大喜过望。又磕了个头道:“末将谢公爷。代死去的战士们谢谢了。”

    吴明挥了挥手。有些萧索的道:“去吧。”见几人仍跪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叹了口气。牵着战马当先而行。走了老长一段路后。首见到鲍夏经等人仍在对着自己背影叩头。他叹了口气。对跟上來的商羽坤道:“李源带兵。确实有一手。都过了这么多年。这些黑甲军仍对他念念不忘。”

    商羽坤跟了上來:“黑甲军有这种凝聚力。李源只是一方面。其实最重要的是一个地域性。不论是以前的黑甲军。还是两汉分裂后的黑甲军。都是李源在龙望省征上來的兵源。许多人都來自同一个村。乡里乡亲的。就算普通人在外乡遇见故人。都觉得亲热几分。更何况同生共死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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