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这件事以后,村里组织大家捐钱给这具尸骨修座坟,基本上,大家都捐了一些,他们将他下葬的那一天,恰巧赶上早春的第一树花开。

    最后是公安局里的警察陪着爷一起去看的地,就在溪边,有一株小槐树刚刚长出来的地方。

    爷特地过来说了一下,想来,是想让我在离开前去看那惨死的贼偷一眼。

    但是我很好奇,为什么要选在一颗槐树旁边呢?

    槐,四大鬼树之一。

    很多年来,民间就一直忌讳这些,况且像是这种枉死的人,怎么敢把他埋在槐树旁边?

    上次睡一觉醒来以后,爷对我的态度莫名便好了很多,他到家里来,还特意来看我。

    爸不知道有什么事临时出门去了,妈在外头给我煮稀饭,扮作叶知秋的先生被喊去帮忙端饭来,爷点了小烟斗里的烟叶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笑着问我说:“你当初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捅出来呢?知不知道这也会给我带来一些麻烦。”

    我懒洋洋地回答:“但也带来的回报不是吗?至少您丢失的东西拿回来了。”

    宁致远不由点了点头,这简直是一个了不得的回报啊,可惜,就是来得有些晚了,至少,它解开了自己多年来的心结,也证明了师傅并没有看错自己,只不过,出了些意外,谁也没想到罢了。

    “这件事,其实我没有想过要怎么样的。我只是想做一个单纯的叙述者,告诉大家,在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儿,有一个年轻的生命来,然后又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离开。”

    爷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于是我又继续说道:“我当然明白,相隔那么多年之后,无论是怎样的一场杀害,在法律上都是不能立案的,但是我觉得,我们至少应该敬畏一条生命的离开,尝试一下也算是交代。

    尤其他,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开的。

    哪能起到告诫后来人的一点作用,我也想把这件事说给大家听。

    这是属于那棵老槐树,也许那条平凡小溪的记忆。

    没道理那些被我们遗忘的记忆,只让河流山川记得。”

    爷摇摇头,啜一口烟杆子里的老烟,享受地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浊气,说道:“你纠结得太多了,但是这样的事情,记不记得,对大家的生活并不会有任何的影响,而你为此奔波劳碌,亦不会有任何回报。”

    我点点头:“奔波劳碌只不过是送亡者往生的仪式。

    我觉得是理所应当的,我们生而为人,总要做点什么,回报这个世界的馈赠。

    所以,有人服务于生者,也有人,恰好服务于亡者。

    活人在世上,不能顺心顺意,也会也会憋着一口火,然后找到一个合适的点爆发出来。

    难道死人就傻吗?

    有时候,报应不是不来,它只是想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或许在酝酿更大的怒火。”

    窗外皎月初斜,爷看起来心事重重,他眼睛总是张望着前面,不声不响地,依旧他的抽着烟,时而皱起满脸皱纹,仿佛感到费解,时而又舒展面容,似乎领略到这些人话中的奥妙。

    我又继续说:“至于为什么选择这样做,我也是想过的。

    我觉得一个人,单纯的从生到死,还不能算是完整的一生。

    至少,还要有一个人将他这一生能叙述出来,这样才能构成一个人完整的一生。

    就好像,人死了,要留下墓志铭一样。

    死亡不是生命终点,遗忘才是。”

    越说就越是起劲,先生端着粥走过来,腾出一只手敲了敲我的额头说道:“傻瓜,哪有这么多生生死死的,无论做什么,你只要无愧于心,按你想的去做就行了。

    人嘛,庸俗一点才像是过日子。”

    先生边说着手里也闲着,为我拉了拉被子,想将那粥一口一口喂到我嘴里,虽然很想乖乖听话,但是一闻到食物的味道,我整个胸腔都在干涩刺痛,一口都不想吃下去。

    于是别开头。

    “乖,吃一点,这样精神总归是要好一些。”先生一向温和而平静的声音第一次被听出一丝意乱的味道来,他又轻轻捋了捋我耳边的鬓发,动作里柔和而亲昵。

    我本来很欢喜,直到……他又将碗接着勺子里的粥送到嘴边,我别无他法,只好逼着自己张开嘴,嚼也没嚼,囫囵将一口粥都咽下去。

    像是吞了一口泥的感觉,想吐出来,但又怕大家担心,活生生又吞了回去。

    一口一口,接连吞了小半碗粥,先生不再喂了,再扶我躺好,又将剩下的半碗粥放下。

    先生刚一走。“啪!”爷忽然一拍手,满脸的皱纹全部舒展开来,脸色也轻松了许多,好像突破了突破了什么,为他的全身带来了希望,使他濒于枯竭的,心里那些希望,像浸了水的黄豆一样开始膨胀、冒芽了。

    “知道吗?如果你是个男孩子,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救你,还要把所有东西都交给你,让你守住这一份家学传承。”爷既有几分骄傲又有几分惋惜地对我说道。

    “女孩子为什么就不可以呢?”我不解地问他。

    “当然不可以,女孩子将来是要到别人家去的,是别家的人,而你,都不用等将来了,很快,就不是宁家的了,果然是山神选中的新娘,我们宁家留不住你。”爷叹息着。

    “什么?”我不解。

    “哈哈,你爹妈还没告诉你吗?”爷一笑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这时候,爹和先生从房间外面走了进来,爹边往里走边说道:“爸,我把东西都准备好了,孩子的衣服鞋子也收拾了一些,明天一早就可以出发了。”

    “嗯!”爷点了点头。

    爹搬了一把椅子也坐在床边,并不说话,只是愣愣地看我。

    “我外头有事,就先走了,明天小丫头上山我就不去送了,免得难过,有机会咱们再见吧。”先生忽然说道,我这才想起他现在还顶着叶知秋的身份。

    “你又要走?”我伸手过去拉他。

    “乖,下次再见。”他轻松地笑道。

    百般不情愿,但还是乖巧地点头:“好吧,你去吧。”

    “别闹你哥哥,他平时待你多好,这次他也是不忍心。”爹在一边说道。

    “到底是什么事?我错过了什么?”

    “咳咳……”爷清了清嗓子,说道:“不知道你听过没有……”爷花没说完,爹接过话头便说道:“她怎么会知道,又没人跟她说过。”

    “不长脑子,老子不过那么一说,你这样较真做什么?我给她说说,你别打断我。”

    “这件事,说来也是话长。

    你知,这世间自古以来,就有流传,一些能人贤士,或许仕途不顺,或许打击折磨,诸事扰心,于是看破红尘,退居到这山岭之间来,倒是流传出一溜佳话传说来。

    但是人们大多忽略了,这世上原来还有一种人,他们不是为这些凡尘俗世糟心而回避人间。

    诶!我这样说,你也不要想得太无法无天。

    他们都是凡俗人士,不能呼风唤雨,也不会排山倒海。

    只是为了求清静,于是偏居一偶,以求潜心钻研学识,或是自己的专业技术,这样人还不在少数,他们进可以于尘世间潇潇洒洒,轰轰烈烈,活出一番精彩人生来,退亦可安于清贫,在这山岭间,活出风霜高洁,苍松翠柏的傲然,姿态更是山川河流般,大气磅礴,钟灵毓秀。

    譬如当年,我的师傅,虽说不上十分了得,但也颇具名望,世人常人,有哪个敢望其项背,或许他老人家也有法子能搭救你一把,可惜老人家早已经辞世多年。

    但也是你好命,当年我初入师门,作为师傅的关门弟子,有人来祝贺,其中便有位先生,素衣白裳,看起来,年龄不过二三十许,二人执棋看茶是,师傅总以此人为尊,并毕恭毕敬。

    后来,私底下,师傅同我讲,那人是有识之士,传闻,他少年便通达阴阳两界,时常游走于漫步在黄泉岸边。他能接收到山头土地意识传达出来的信息,从而预测自然灾害,趋吉避凶,无一不准,曾经有人将这称为神迹,还以此编纂成册,说要代代相传。

    最奇妙的事情是,后来我师父亡故之时,我独自下山,路上又遇到他,我从懵懂少年已经长成青年人,而岁月对他似乎极其宽容,他还是数年前那相同面容,相同的服饰,就连那眉眼间的豁达风度,也半点不曾改变。

    他说,我与他,至少还有一面之缘,但从那以后,一直到今天,我也再没见过他一面,我曾经想着,会不会要到我百年归世的那一天,他或许来看我一眼,如今想来,该是这一次才对。

    真是不可思议,那时我连婚姻之事都没有想过,却不想,他都预测到你这一难了。

    说明,他是重视你的,他说能见一面,那就必然能见。

    到时倘若见了人,你就乖巧讨好些,他必定可以扭转乾坤,免你受这地狱报复的困苦。”

    爷一口气,精神抖擞地说了许久,说话时,态度平和又恭敬,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态。

    “但是,爷,这么多年了,他又是年长你,这位先生,还在不在人世哟?”我不禁问。

    “胡说八道,他老人家怎么看上你这么一个不肖弟子,学校老师教给你的礼貌呢?”爷眉毛一横,有点不高兴。

    “就算他老人家健在吧,但是山路跋涉,他记得这几十年前的约定,难道就迢迢的赶来同我们在山间来场假模假样的偶遇,一见我们惊为天人,然后一定收我为徒,救我性命?这是什么逻辑,也不怕老人家骨质疏松,万一在路上摔一跤,不消十来日,老病相催,还是要一命归西,倒是我还要撑着这破身子为他守丧送葬,万一要是我也吃不住,和他老人家一起去了,倒是阴间能做个伴。”我说得磊落坦荡,似乎是因为生这一场病后,被娇惯多了,脾性也霸道不少。

    但我果真是觉得爷这些话,说来总是缺乏逻辑。

    “谁和你说老先生要收你做徒弟了,你一个姑娘家家的,竟也敢想,我之所以让你爹妈同意将你托付与人家,那是因为你这个病,不仅要治身子,更要调教调教脾性,下次再犯,天皇老子也不敢搭救你。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然需要长时间的管教,那先生宅心仁厚,倘若看在故人情面上答应救你一命,依照他善始善终的个性,必定也会调教你的脾性,包你治标更治本。

    但要叫人家安心管教,至少你这个人是属于人家的,要打要骂,都凭人家,再说,要求人救你性命,好歹你也要拿出诚意来不是?”

    条件反射地想反驳,但是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话。

    这时,沉默了好一会的爹忽然说道:“其实,这位先生的人,你爹我也见过的,不会发生你担心那些情况,他会救你的。”

    “什么?”我与爷同时问道。

    随即,爷又说道:“什么时候,你怎么从来没说过?”

    爹苦笑了一下,说道:“那时您毫不关心我们的生死,当年程舒怀着孩子的时候,家里怎么样我就不说了,大家逼着她一个孕妇去挑水,回到房里就哀哀地喊肚子疼,到她月半生产的时候,宁乔生下来就气息奄奄,下面程医师说怕是不行了,我们都没办法,以为这孩子也就这样了,没想到那时的凌晨一两点钟,程医师家门外头竟然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是个三十来岁的模样的男人,他笑着朝屋里进来,便说道:我知道这个孩子不大好了,怕你们胡乱处理,害了她一条性命,所以特地过来救她一命。

    他话刚说完,走到孩子前头,摊开包裹着孩子的毯子,伸手在孩子胸口拍了拍,没想,这刚生下来的孩子竟然就笑了,气息也平稳下来。

    我们本来想着,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正窘迫时,他只抱了孩子一会,又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做,念念,于是叮嘱我们,不可将这事说出去,便乘着夜色向远处去了。

    于是我们这么多年也不曾提过这事,但这丫头的小名,正是这位先生给的。”

    爷听完爹的话,兀自沉默了一会。

    “原来我小名是这样来的。”我感叹道。

    “好了,好好休息吧,明天我背你上山,想必,那位先生救你一次,也会救了第二次,他待你很好,将来长大了,你也将他当做再生父母般奉养,明白吗?”爹说道。

    “那,这四面八方,崇山峻岭,处处都是高山矮坡,我们往哪座山去?”我问。

    “葫芦山,传闻山上有条石板路,找到那条路,沿路走,就能遇见他,这是他当年告诉我的。”爷说道。

    “什么,葫芦山?那地方去得吗?”爹忽然脸色刷白,声音也微微发颤。

    “所以明天闲杂人就不要去了,我带上家伙,你背着丫头,我们早早出发,无论找不找得到人,天黑前一定要出山,不然要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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