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皇庭有千宫,却首屈一指的,非未央宫莫属。

    古来未央宫,皆以锦绣著称。

    七尺长廊,六道金柱,远处有假山,近端有玉池。长风吹来,花雨纷飞,无论是远处的假山,抑或近端的玉池,皆会铺叠起鲜盛的落红。

    有锦鲤,玉青抑或瓷白色的,跃然跳出水面,顶起一叶落花方才堪堪坠入池底。

    有彩蝶,粉色抑或纯白色的,成双成对,在锦风花雨中游戏畅飞,时久不散去。

    这些尚且不算什么,最美的还是未央亭下的三株樱花树。

    树是当年太明皇远征夏国带回来的,整个明皇庭只三株,全然植种在了未央亭。

    它的美,与未央宫的女主人一样,毋庸置疑。

    因为物本身便以稀少为贵,何况且它还那般绝伦?

    这季节正值它盛开的好时机,偌大樱花树,凡入目处,皆是艳白景状。一束束,一坠坠,一簇簇,只迷美的人眼花缭落,不忍卒望。

    宫人见了,都是要扬指称绝的。

    然而这是七年前的未央宫。

    如今的未央宫,大相径庭。

    所有的美景儿,状物儿,都不复存,余下的只有幽凉与孤寞。

    用孤寞来形容尚且不准确,更真确的说,未央宫是一座冷宫。

    “自今日起,任何人不得踏入未央宫!”七年前,怒极的太明皇颁下这道令旨时,业已注定了这座冷宫的结局。

    冷宫亦死宫,生机都不该存有,除却人。

    然而今日的未央亭下,除了女主人云轩娘娘外,又多出一名少年。

    少年今日六岁,着锦白色的卫衫,容貌十分清俊。此刻手持一把木剑,正在操练。

    剑是樱木刻的。

    那一日,夜起大风,樱花树吹断一株。

    晨起练剑,少年跑去告诉正在梳妆的女主人,云轩娘娘无情态的回了句,“伐了吧!”

    少年跑去将断树伐了,从此手中多了把樱木剑。

    樱木剑材质锐,握在手中相较桃木亲和,少年欣然欢喜,后来每每练剑便改用了它。

    少年修习的认真,一招一式都十分的有模样。再者由于身材修长的缘故,想来天然是一名剑师的材料。

    “胥儿,来喝碗梅汤吧。”这时自屋内走出一白衣美妇,提玉壶执玉碗动作轻柔,来至未央亭。

    亭内有石椅,美妇坐了下来,随之执壶倒了一碗酸梅汤。

    “姨娘,你看我的剑术操练的如何?”见到美妇,少年露出两排白净的童牙,嘻嘻问道。

    “剑术姨娘不懂,不过以胥儿的天赋,别人肯定是比不得的。”美妇笑了,不露齿但却美的动人。

    少年停下,跑了过来,端起梅汤便做牛饮。

    “慢着喝!”美妇纠怪,同时取出锦帕吸抹少年额角的汗水,眼中满是慈祥。

    不过片刻,一碗便已饮完,少年挥白袖一抹嘴巴,十分畅爽。

    “太阳这般热,不然就歇歇吧。”美妇不忍心,故而这般说。

    “那怎能行?不练好这式碧落剑,他可不会带我出去的。”少年可爱,尤是在认真的情态下。

    太阳的确很热,即便四周的幽风时时吹拂,却场地中央的白衣少年依然感觉异样的灼人。

    不过有一刻,他突地更加卖力气了。

    不顾及额上滚落的汗水,他一剑刺出,劲道十足,长剑破风,有簇簇声,显然这一剑已颇显威力。

    然而下一刻,他的嘴角微微扬起,并随之两脚合步,再跃而起,继而樱木剑横贯而落,冲击力道十分强横,正中前方稻草人的胸膛。

    嘭!

    稻草人受力,并不结实,少年一剑插入深处去。

    “胥儿,休息会儿吧。”石亭里的白衣美妇有些溺爱,故而再度唤道。

    不过少年并不搭理。

    下一刻,少年屏气凝息,右臂陡然发力,木剑顺随力量牵引施然被抽调出。

    而后不留时间间隙,他身体凸起,双臂舒展而开宛若白鹤叠翼,后退的同时来了个花式收剑。

    这一式收剑径取自上月修习的玉耀剑法,用在这招碧落式上,却也恰到好处。

    再加上整套动作十分到位,自刺、起、贯穿、收剑,可谓行云流水,十二分的惊艳。

    “哼!”却这时在石亭内突然多出一道不满的鼻息声。

    发出声音者,是位着太监服的公公。

    不知何时他业已出现在这处,不过显然,白衣少年施展的碧落剑全然落在了他的眼中。

    “碧落剑是先手剑,初刺之时速度不够,已失先机。起步时,身形不稳,是为基础不足。贯穿而落,是此剑的精髓,虽有力道,但徒有虚表。真正重要的不是敌人的胸膛,而是你手中的剑,却你的注意力并不在剑上,是以领悟不够。至于收剑,只显花俏,毫无实用。对敌时,最重要的是打败对手。此情景下,如此展臂收剑,只会将胸膛暴露给敌方。自今日起,你停下练剑,再蹲一月负重马步吧。”那公公慈眉善目,但语气十分严厉。

    对于六岁的少年来说,这评语可谓有些苛刻。

    “胥儿,别听你柳公公的。以姨娘看来,哪有如此多讲究,我家胥儿练得就是不错!”云轩娘娘慈爱,此刻慰安。

    然而烈阳下的少年是不听理姨娘话的。

    他后退几步,重握剑,再度操练了一遍碧落式。

    刺、起、贯穿、收剑,都有调整。

    然石亭内的柳公公不再出言,此刻坐在石椅上正做饮酸梅汤。

    梅汤十分耐品,且清凉解暑。

    梅子径取自不远处的青梅,尚且还是云轩娘娘亲自所煮。

    见那人不发话,少年持剑再次操练起来。

    此刻,太阳越发的灼人,少年满额汗水,锦白色的卫衫早已湿透,不过不敢停下。

    而不远处着太监服的中年公公,依然一副风清云淡的姿态。

    没有赞许,亦没有其他表情。

    “太阳那般毒,胥儿来喝碗梅汤歇息会儿吧。”白衣美妇劝告。

    然而少年并不回应,手中的剑依然在动,或刺或撇。

    又过了约莫半刻钟,凉亭内已不有人。

    这时中年公公自屋内出来,轻喝道:“柳胥,过来吃饭吧。”

    有这句话,少年方才堪堪停下来。

    他提着樱木剑,向主屋走来。

    刚入玄关,迎见的便是白衣美妇。

    美妇取过少年木剑悬于剑阁,随后脱去少年外衫用锦帕沾水递了来。

    柳胥随手接过,在脸上、脖颈,擦抹了一通。

    美妇不满,取回锦帕为柳胥擦拭肩膀以及背腹。

    完毕后,少年另换衣衫方才谨微来至饭桌前。他十分有礼节,待两人坐下,方落坐。

    今日的菜很丰盛,两肉两菜一汤,肉是鲈鱼与狮子头,菜是黄花与角蔻,汤是怀安青雁汤。

    这许是端坐对面的中年太监有意准备的,又或许不是。

    不过今顿柳胥吃了三碗粳米,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

    其实他也不知晓自己的生日是何许时间,因为从未见过父母,不过有一次姨娘告诉他,今日是他的生日,他便默然记下了。

    于是每年这一天,他知道自己的生日到了。

    生日对他而言并不可贵,和昨天抑或明天一样。因为在这高大幽深的未央宫宫墙下,他每月只有一次出去的机会,并且还需柳公公特许。

    至于其他人进来,那便更不可能。

    至少自他识人以来,就未曾在这里见过除姨娘与柳公公之外的其他人。

    甚至有活息的野猫也不曾见过,因为他知道这是一座冷宫。

    每日除了三次送饭的柳公公,根本再不会有人来。

    至于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以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对姨娘,他时常问过,但是姨娘不说。至于柳公公,他从不敢开口。

    饭时需无语,是为定则,柳胥埋头进食。

    饭毕,柳公公转身拿过一提篮。提篮呈桶状,并不见大,是他每日送饭的道具。

    最下层有一暗格,他打开,取出一本经书来。

    柳胥伸手接过,书名四字,是为《中庸千略》。

    云轩娘娘随意扫了一眼,面上立有不满,道:“小小年纪,给他这书做什么?”

    抱怨之意业已十分明显。

    柳公公勉强一笑,既未释解,亦未有其他言语。

    柳胥转身,像以前每次一样,将《中庸千略》放到书桌前,而后从书柜上抱着两本书走来。

    这两本书大小与厚度一样,甚至里面的文字也完全相同,最大的区别处在于,一本是刻印,一本是手抄。

    刻印本来自皇宫库藏书库,柳公公偷取的。

    而手抄本则来自柳胥,他亲笔所录。

    库藏书库查兑书籍的时间间隔是一周,所以柳胥抄录经书的时间也是一周。

    片刻后,柳胥来至跟前。

    如以前每次一样,将两书放在柳公公面前后,他附手立在了原处,一动不动。

    柳公公伸手接过,将刻印本放回提篮暗格内,执手翻开了抄录本。

    手中书,名为《圣祖庭训格言》,柳胥的字颇为规整,约莫半盏茶的时间,柳公公将书合闭,表情上看不出满意抑或不满。

    然每当这时,柳胥知晓这一道考校算是通过。

    “圣祖年轻时是一音律才人,他引宋玉一言颇得当世人谨记,我见你书上有批注,不知是否忘记?”柳公公饮着茶,端问道。

    “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柳胥应答,十分平静。

    云轩娘娘在一旁欣然。

    “圣祖嗜爱师旷大师的一谱阳春古曲,其中有何典故?”柳公公再问。

    “辞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陵采薇,国中属而和着百人,其为阳春白雪。”柳胥不有思考,径直回答。

    “......”

    “......”

    如是这般,一问一答,约莫大半个时辰过去,考校方才完毕。

    全过程柳胥应答如流,竟不有一处出错。

    待柳公公离去,柳胥将《圣祖庭训格言》放回于书柜。

    偌大书柜,满目书籍,全然都是他的笔记。自三岁始,每周抄录一部经书,便不有间断。

    仔细计算来,业已一百五十册。

    抄录尚且不算什么,重要的是,要熟记下来,因为每周都会有考校。

    正如每日会定时见他三面一样,他的考校,从不有间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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