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得不放林暮和黎青雪出谷闯荡的缘故,黎老头对他们有一千一万个不放心,这些日子很是热衷于制造各种陷阱和危机,考验林暮的临机对敌。老头一辈子都没出过山谷,也不知山谷外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但想来一定是恶人遍地刀枪丛生,诡计阴谋层出不穷。可老头向来只是痴迷于养花和泡制花精,无论诡计还是刀枪都不怎么擅长,于是就时不时拿一些毒花来做做手脚。

    总是故技重施,没有一点坑人害人的新鲜花样,林暮自然早就有了防备。见对方竹杖临头,他连忙喊了一声:“四祖爷爷,小心毁了藏书!”

    老头只是考验,又不是真要杀人,动手时便难免瞻前顾后。经林暮这一声喊,竹杖果然就慢了半拍,借此机会林暮竭尽所能提聚修为,腹内黑色漩涡急剧旋动,星力如泉水喷薄而出,星府之内顿时一片灿然,气脉之中如有龙蛇游走,因花香阻滞的气机顷刻间便被贯通。只是他刚想伸手去抓竹杖,却感觉对方挥打的角度似乎有些问题,便硬生生止住了还击的冲动,一动不动地看着竹杖擦着头皮和左肩斜斜地滑过,完完全全落在空处。

    把眼睛眯成一条线的老头赞叹一声:“这都躲过了?不错!”

    林暮心想老爷子的眼神真是越来越差了,尴尬地一笑:“是您打歪了。”

    “是吗?”老头蹙了蹙花白稀疏的眉毛,手中竹杖一挺,再度点向林暮左肩。林暮轻轻巧巧侧身避过,老头另一只手金红色光芒大放,挟着煊赫威势当胸拍来。林暮避无可避,只好立掌相迎,掌心燃起黄色光团,两掌隔空相交,砰然声中,就像老头的太阳星力将林暮的土星星力压扁了一般,黄色光团伸张向外,化作伞形壁障,成倒卷之势将老头的手臂围拢在内,尽数挡住迸射开来的金红光点,使附近的藏书免遭侵扰。

    星力一敛,光芒退散,黎老头脸上讶色不减,由衷地赞道:“好!不愧是天赋异禀,对星力的控制又上一层!”

    “是四祖爷爷怕弄坏了藏书,手下留情,不然哪有我发挥的余地?”林暮心中颇感无奈,总是同样的老套路,还眼神不好频频失手,更是担心伤人伤物,未出手先保留三分,没一点雷霆搏杀的气势,这样的考验哪有实效可言?老头是真的对自己放心不下,也是真的不懂杀戮。他很怀疑当初黎海潮所说族老要杀自己的话,根本就是撒谎。黎老头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杀心呢?要知道那时自己还只是个孩子。只是一晃七年过去,再追究这些已毫无意义。

    老头依然眯着眼睛,摆摆手道:“虽然没出全力,五旋之力也是有的,你能在血魂枯的干扰下挡住我的进攻,还有余力保护藏书,实际修为当在六旋以上了。打开星府,让我看看!”

    林暮难为情地挠了挠头:“前几天您刚刚看过,现在就不用再看了吧?我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尽管嘴里这么说,他知道还是拗不过老头,气脉中星力逆转,胸腹间立刻显出几点微茫的亮光,浅绿色是谷神星,乳白色是婚神星,青色是水星,白色是金星,黄色是土星,一共五颗,金水两星最大,也仅有黄豆大小,按正常资质估算不过五等,其余便通通细如米粒。五颗都是孤零零的“裸星”,没有一颗拥有星旋。

    这就是林暮苦修七年的全部成果。七年来吸收的星光都会一股脑流入黑色漩涡,可不论他如何努力,不论星光吸收多少,那漩涡却始终没能点亮,只是每隔一段时间,漩涡内部就会有星旋凝结般的震动产生,溢出的各种星力潮汐会向相应的行星种子汇集,偶尔会激活那些未曾点亮的种子。这几颗行星便都是这样亮起来的。可是不管这些行星资质如何,吃惯了独食的漩涡始终不给它们任何机会,仍是将所有星光一口吞下,所以它们通通都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至今都是尚未凝成任何星旋的裸星。

    按照正常的修行程序,林暮早该选取命星做重点修行,可这些行星无法吸收星光,自然也就不能修炼,选命星就变得全无意义。好在当林暮运使星力的时候,漩涡里会流出越来越多的同性星力加以支援,这便使那些看似微弱无力的裸星能爆发高出几个旋级的力量。黎老头原本对林暮修行的毫无寸进深感失望,以为所谓“天生变星”就是个笑话,可在发现林暮实际星力远超寻常之后,便又大感惊奇,越发觉得“变星”果然是不走寻常路,处处都不能以普通规则衡量。

    老头一方面对林暮期待极高,一方面又觉得变星是个稀罕物,隔三差五就要对着林暮的星府观察一番,看有什么新的变化。当然他看不到黑色漩涡的存在,自然也察觉不到任何异动。林暮的星府如沙漠般寂寞,始终都只是那几点微弱的星火。

    “怎么还是老样子?”黎老头抻着脖子眯着眼睛看了半晌,稍嫌不满地抱怨道,“你跟小雪这两天就完婚,完婚后就要出谷,看来老头子我是看不到你这颗变星的成长了,真是可惜呀!”

    林暮笑吟吟说道:“四祖爷爷不如和我们一起出谷,我们祖孙三个正好结伴去京都上灵游览一番。”

    老头斜了他一眼:“臭小子,你怎么不说多在谷中留些时日?”

    “呃,我是真想多陪四祖爷爷一些日子,可是,七年前青雪写信跟我的家人报过归期的,父母在外盼儿归,我不敢多做耽搁呀。”

    “哼,漂亮话就不必说了,老头子我还不糊涂,也不是不讲道理,毕竟已经过去七年了,尽快回去看看也是应该的。”老头叹一口气,话锋一转,忽然有些严肃地问:“林暮啊,你怪不怪我当初强行把你留在谷里?”

    林暮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小时候肯定是不大情愿,可您给了我最好的修行资源,又教了我黎氏独门花精,我要是再对您有一点埋怨之心,我妈妈都会骂我小兔崽子忘恩负义的。”

    老头眯起眼睛瞧着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好!你能这么想,说明老头子还有一点识人的眼光,不白教导你这么多年,但是修行资源,花精秘术,这些东西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可是给了你一样最最重要的东西。”

    林暮又是一怔,冲口问道:“什么东西?”

    “黎氏的未来。”老头一字一句地说道,“自从入谷避难,把血灵噬心列为禁术,我族再也不能用祖器激活血脉,随着血脉代代稀释,人才也就日渐凋零,小雪是我黎氏百年来最好的苗子,不靠禁术,也有接近一等的资质。我族复兴的希望,就全系在她一人身上,她就是我黎氏的未来。而你是天生星变之体,有天纵之资,七年前一见到你,我就相信你是上天赐给我族的大机缘,所以我才把你留在谷里,极力撮合你和小雪。我族想要复兴何其艰难,只有把小雪托付给你,才有一线希望。”

    这番话听在林暮耳中,立刻在他心里激起了大片的涟漪。他早就知道黎老头误以为他是所谓星变之体,却不知对方把他看得如此重要。自己不过是个无端被带入此界的孩子,星府生得与常人不同,哪里是什么天纵之才?又怎么担得起复兴黎氏家族的重任?可这些话在心底盘桓了无数遍,他却没办法说出口。

    说不出口。七年的时光就这样过来了,黎老头几乎以全族之力助自己修行,所有藏书都向自己开放,又将花精秘术倾囊相授,他实在不忍心说出真相,让老头知道一切付出都是泡影。如果自己真是天才,如果自己真有能力,为黎氏复兴尽一份力也是分内之事,可自己竟是一个连命星都无法选取的家伙,他可不认为天才会是这个样子。

    面对老头的重任相托,他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知道了,您放心,我……一定会尽力的!”

    黎老头却摆了摆手,转身拄着拐杖走向书房的一角:“我不是要你做什么承诺,都这么多年了,我也看开了,一族兴衰穷通,自有天命造化。若事有可为,你不妨顺手推一把,若事不可为,只希望你们能在大世界保全我族的传承和血脉。”

    老头一面说着,一面慢慢走到墙角里,伸出枯瘦的右手穿入墙壁,再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青布包裹。他转过身,把包裹郑重其事地递到林暮手中:“这是我族的七种秘传星术和我亲手编纂的《琉璃花典》,我就把它们交给你和青雪了。记住,这些星术可说是我族标志,极易暴露身份,不可外传,也不可轻易使用。”

    林暮连忙又点点头。他知道黎家人是修行界眼中的魔族,黎家人在外行走,为免被人认出,也就不便使用这些标志性的秘传星术。

    黎老头把事情都交代完毕,便向林暮挥了挥手,说道:“行了行了,你且回家去吧,海潮采办婚礼物资也是时候回来了,你们也该准备一下明天的婚礼,老头子我就等着喝你们的喜酒了。对了,可一定要给我预备两坛绿藤仙饮!”

    “一早就给您预备着呢,”林暮爽快地应道,“这回让您喝个痛快!”

    所谓绿藤仙饮,是林暮自酿的一种酒。村里有采花酿酒的习俗,林暮在学习花精的同时也就学了些酿酒的技术,锁元花林里的花苗“绿豆”这两年开了满树的花,虽然嗅起来味道清淡,采了酿出酒来却有扑鼻的异香,喝进肚里舒爽异常,让人如登仙境,黎老头虽不好饮酒,却还是爱上了这一口。这花只有林暮采得到,这酒自然也只有林暮酿得出,老头只盼着能在林暮婚宴上多品上两杯。

    林暮辞别了老头走出院子,嘴角的笑容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微锁的双眉。他站在路边,低下头闭上眼睛,用手掐了掐自己的太阳穴。隔着青布包裹,摩挲一下手里的书,厚厚的两本,沉甸甸的,这都是黎老头甚至黎氏族人寄予他的希望。跟青雪的婚事还在困扰着他,如今头上又多了一层枷锁。而这本是属于“天才”的枷锁,却鬼使神差扣在了他的头上。他倒不想逃避什么,却终究觉得自己骗取了老头的信任。

    “青雪的终身幸福,黎氏的复兴大计,……林暮啊林暮,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他小声嘀咕了两句,然后把书抱在胸前,快步走向竹楼的方向,只是他并没有在竹门前停下,而是径自在院子里传出的欢声笑语中穿过,走出村口,沿着花田小路一直走到了锁元花林,然后一俯身钻进了这天然的花叶囚笼。在无数锁元花树中间穿过,他走到了一株葱绿茂盛的小树旁边,感受到来自小树的欣喜和问候。他向它打了一声招呼,然后从树上取下一只酒葫芦,一屁股坐在树下,仰头将酒咕咚咚灌入口中,一时浓香四溢,如醉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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