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吱扭一声被推开,冷白的月光扑在地上。裹着黑色风衣的人影嵌入视野,凝然如雕像伫立门外,只有风卷动衣角,弦月在背,忽起忽落。

    于是一声惊叫,为屋内的缠绵喘息打上休止符。床榻间一阵簌簌乱响,女人用被褥裹住身体缩成一团,月光下酥胸半掩发丝凌乱,男人一个箭步跳下床头,双臂一振,衣服已披在身上。这是一个相貌俊朗英气飒然的年轻男子,目光中却隐有妖异之色,他盯视着门外人影,随意地地拱了拱手,有些慵懒地问道:“哪位朋友这么不开面儿,搅扰我的床笫之事?……就算我玩了别人的女人,这男欢女爱,你情我愿,不违国法,不违道义,也与别人无关吧?”

    “你情我愿?是吗?”是个少年人的声音,如夜风,卷着低沉的冷意。随即那人影动了一下,似是挥了挥手,一具人形便扑通一声倒伏在屋内地上,冷白月光照出一张满布血污的脸,一只眼睛已被挖去,凄惨可怖,周身衣裙被撕得片片碎裂,露出伤痕无数,血迹斑驳。这是一具女尸。床上女人一声尖叫晕死过去。门外人影一个闪动向后退出数米,声音冷彻如冰:“我来为亡魂复仇。……出来吧。”

    “呵,原来如此。”男子振了振衣服,款步走进院子,“我还以为做得滴水不漏,却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这个女人不识抬举,我如此身份,如此相貌,她一介凡女,竟然宁死不从,我也是无可奈何。听声音,这位兄弟还年轻,恐怕还不懂女人滋味儿吧?等日后懂了,自会明白我的苦衷。看中的女孩要是不肯跟自己,那真的会茶饭不思坐卧不宁,实在有违道心……”

    男子边走边说,缕缕光纹自唇边荡起,融入月色几不可察。这深夜原本静谧,如今似乎连风声和一些细微的虫鸣也猝然止息,院子里只剩下男子的话音。那声音萦绕耳际,如烟笼寒月,迷幻缥缈:“你也有喜欢的女孩子吧?是不是粉面红唇、玉肌雪肤啊?可有想过跟她一度春宵?呵呵……”

    微醺的夜风里已经有了几分淫意。男子微笑起来,他知道这个时候对方一定陷入了恍惚的迷思。他的蛊语术施展得极为自然,一般人都很难有所防备,在少年人面前更是从未失败过,总是可以把他们最底层的欲望一把揪出。每个人都有欲望,人越是年轻便越是缺乏对欲望的掌控,少年人心思单纯,欲望也就常常低伏不起,可也正因为心思单纯,一旦心湖搅乱欲望浮荡便无法压制应对。虽然依然看不清对方面目,对方身体周围有黑气如雾蒸腾徘徊不散,但他相信对方已经丧失了大半儿战力。

    一条黑蛇出现在月光阴影之中,吐着芯子无声地向少年蜿蜒爬去,很快就缠上少年小腿,挺着蛇头沿双腿向上攀援,少年却依然石化了一般僵立不动,只有风衣随夜风掀动起起落落。那一刻男子的笑容彻底绽开,本来手上点燃的符文也熄灭下去,看来这根本就是多余的后手。这少年实在还太嫩了,很快黑蛇就会在对方心头咬上一口,蛇毒入体,欲望之力引拔而出,再无一分压制的可能,他就只能被欲望燃尽自残而死。

    在男子戏谑的目光里,黑蛇迅速盘上少年身体,眨眼之间自腰及胸,陡然昂起蛇头,发出嘶嘶怪声,向少年前心一口咬下。男子唇角浮起一丝轻蔑,准备转身回屋,夜还长,那女人的身体还可以再享用几个时辰,然后他尽可用最刺激的方式了结这场香艳之旅,当然事后要处理得更干净些,麻烦惹多了,家里的老头子们难免多嘴。他这样想着,目光却陡然一凝,黑蛇的蛇头竟被少年一把抓住,黑蛇全身青光缭绕,拼命吐着血红的芯子,少年却用双手攥紧蛇头一点点扳离身体。

    醒了?……迟了!男子双手同时向身前一甩,红白两道剑光脱手飞出,疾如电射,在空中龙蛇交缠合二为一,一刹那射穿少年身影,轰的一声打在院中老槐树上,老树两人合抱的树干轰然折断,巨大树冠向中庭砸下,乱叶飞扬,烟尘蔽月。然而那少年却在被射穿的一刻消失无踪,只有黑蛇像被挣断的枷锁,寸寸断裂脱落在地,一节一节犹自挣扎蠕动。

    “离合刃,索魂!”

    男子冷喝一声,红白两道剑影倏然分开,划出两个圆弧,蓦地在空中停住,月光下现出两把短剑,剑刃相对微微摆动,嗡然颤鸣。他知道少年逃过了致命一击,遁身脱走,但这两把家传灵剑可以记忆对手气息并追索目标,哪怕是一般的隐身手段也无法避过。奇怪的是灵剑停在空中再无动静,像是根本不知对方身在何处。这么快就跑远了?还是说有什么特异的隐身之术?

    隐身术法是保命和刺杀的利器,历来传承颇多,借助各种星力施展的都有,最常见是隐去身形欺骗视觉,再进一步会将声音味道也隐去,极少数秘术才可隐去一切气息。看来对方多半是使用了某种秘术,然而这类秘术大多限制极大,比如渔阳荆氏的“无归刺”使用后便不能移动,济北聂氏的“破身隐”则需要借助自身鲜血。男子知道低估了对方,可是没关系,对方隐身逃逸便很难再回来杀自己,灵剑离合刃在时刻警戒之中,对方一旦现身就会遭受雷霆一击。

    男子环视庭院四周,自然是什么都没看到。漫天槐叶正徐徐飘落,一阵夜风扑面吹来,几片叶子便自男子头顶落下。突然之间,离合刃莫名一颤,发出尖锐鸣响,双双调转剑锋直射男子。此刻已有黑光自他头顶树叶中绽开,如一朵墨莲怒放,黑风跃落,莲坠如刀,自头向下杀气贯体,撕开护身星力,斩断皮肉筋骨,犀利淋漓,无声无息。一刹那男子只觉身体一凉,有风透体而入,自上而下,浑身血气与星力便疾速外泄,一发不可收拾。整个人突然一分为二,向两边无力跌倒。

    黑影落地,红白双刃合为一体爆射而至,少年疾挥手中黑剑奋力一斩,轰然声中,风衣碎片飞舞,少年平平向后飞出砸破一面围墙,双刃崩上天空,因失去主人意志双双坠落。

    半晌,少年从墙洞后爬起,活动了一下手腕,又从墙洞扎进院子,缓缓走到院子中央,捡起两柄短剑,接着走到被劈为两半的尸体旁边俯身查看了一阵儿,从尸体手上撸下一个戒指收好。他站起来,转身想要离开,走了几步忽又停下,回手甩出一朵黑色螺旋,将一只不可见的名为灵魂的东西卷走,然后才迎着月光走出院子。院外长街有如霜染,一匹黑马正不安地游荡。少年甩落残破的风衣翻身上马,黑马扬蹄嘶鸣一声,载着少年踏月而去。

    夜风吹落的方向,就是淮清。

    这是苏愚离开小镇七日之后。他其实努力克制过很多次,克制自己不要去暴露修行,不要去打抱不平。越是接近侯府所在地,越是走近林氏的生活圈子,他就越要表现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他是五少爷,他不会修行,必须不会修行,为了自己今后的安全,为了保留一线逃生的机会,除了继续伪装,别无选择。但是总有些事让他深受困扰,一些人的死让他怒火中烧,在吸收了那些灵魂的黑暗能量看到他们死前的刻骨记忆之后,他就不能不去做点什么。因为他最懂他们的心,他不能忍。

    七天之内,他杀了三个修行人。并没有太持久的战斗,但每一场都惊险重重。这真的是毫无必要的冒险,张瑶也劝过他几次,敢于胡作非为的人大都有护身的厉害法器或者星术,更有些人家世背景不同凡响,别说很难杀掉他们,杀了他们之后也难保不会受到世家的追踪和报复。他只能指着那具被凌虐至死的女尸说,我不杀他们,就会有更多人这样屈辱地死去。他尽量遮掩自己的真面目,尽量采用自认为最稳妥的方式杀人。每一次杀人他的冥王都很振奋,他知道冥王是认同他的,这些人,都该死。

    又是一场危险的战斗,差一点丢了性命,应该说如果不是对手轻敌,他现在已经死了。星术千变万化防不胜防,而他的战斗经验又太少,从没想过言语往来之间就会着了道。你总要听对方说那么几句话的,可对手说着说着就把你困到了星术之中。他从来不是无欲无求的人,反而因为修炼冥王的缘故执念甚深。冥王之所以常让人痛得死去活来,便是因为执念。当对方问起“喜欢的女孩子”,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少女身影,白衣赤足,娇美俏丽,恍若山中精灵。这是理所当然的,那是他爱的徐小萝,可是又有一个身影闪现出来,静美如画,温柔似水,那是黎青雪。前世的,今世的,活着的,死去的……于是那一刻,他忽然就迷惘了。

    应该只有小萝啊,怎么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呢?

    他趴在黑马背上,硬接下灵剑一击让他的身体疲累无比。他又想起那个险些让他丢掉性命的困惑。那些都只是被邪术挑起的欲望,可若是完全没有欲望,又怎会被邪术挑起?他忽然觉得好愧疚,他是真的同时喜欢了两个人,本以为已经把青雪放下了,毕竟她早已经死去,可直到现在才知道那个死去的女孩反而深深刻在了他的心里。是因为她代表自己对琉璃谷的记忆,她死了反而让自己更加不能舍弃?不管怎样这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不会认为喜欢一个死去的女孩不重要,因为这意味着他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了——假如把青雪换成一个活着的女孩,或者再添上第三个女孩,他都会有接受的可能。虽然现在没有,可是将来呢?

    黑马一路奔驰,踏碎一地月光。那个少年趴在马背上来来回回地想着,想着这个在别人看来根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太可怕了,这真的太可怕了,怎么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呢?

    在愧疚与不安里,晨风把星光摇落,少年在马背上抬起头,望见了洞开的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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