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漪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怎么会是自己呢?自己是大公子的身边人,还在为大公子办事,怎么会选自己上登仙台?乃至于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声:“是……我吗?”

    刹那间,她被淹没在一众弟子的目光里。

    公西铭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微眯的眼睛里有某种她看不清的意味,然后转向众弟子问:“你们当中,还有第二个人叫楚灵漪吗?”

    噗的一声,有弟子忍俊不禁地笑出来,大概是觉得这位师姐意外的表情和反应太好笑,圣师的应对也十分风趣。只是在这种严肃的场合,更多人想笑却不敢笑。

    灵漪却几乎什么都听不到了,脑子里空白一片。原来被叫到的真是自己。白夜师兄逃过一劫,自己却大难临头。她大概能体会赵旋是什么样的心情了,害怕,真的害怕,不过还是有一点侥幸,想着不会真的要死了吧,登仙台应该不是白师兄和一些师兄师姐猜得那样,去了就是死路一条吧?

    她失魂落魄地站出去,往前走,经过絮儿师姐的身边时,眼角余光看到对方在看着她,目光里有几分怜悯和不忍。她忽然想,自己终究跟絮儿不同,圣师根本不怕那个自己引为依靠的男人,自己是圣师送给他的,也可以随时被收回,其实无论圣师还是自己,都知道林南星根本不在乎身边的女人,他只在乎有没有新的女人供自己淫乐。圣教之内不乏姿色出众的女弟子,带走自己,圣师马上送一个新的给他,只怕他开心还来不及。

    想明白这一节,灵漪觉得自己活得像一块垃圾,低贱,肮脏,被玷污,被漠视,被随意抛弃。她低着头,咬着唇,默不作声地往前走,只是突然之间,她恍惚听到后面有人在说:“圣师,这不公平。”

    那是个清晰冷静的声音,熟悉的声音,它来自于白夜。灵漪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去。整个圣训堂三百多弟子也都回头看去,看向后面那个敢于顶撞圣师的无法无天的家伙。

    白夜看起来很镇定,从容迎视着众人的目光,包括公西铭和两位尊者的目光,却独独避开了灵漪。他拱了拱手说道:“圣师,尊者,请恕弟子无礼,弟子觉得不公。”

    公西铭不动声色地问:“如何不公了?”

    “圣师刚才说,要选修为高的弟子前往南越总教,修至三旋的弟子尚有十数人,灵漪师妹却只有二旋修为,为何她去得,三旋弟子们却去不得?”

    全场鸦雀无声。自有登仙仪式以来,都是圣师挑选弟子,选中谁便是谁,私下都无人敢说圣师不公,更别说当着三百弟子的面直言坦陈。白夜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不想让灵漪上登仙台。不少人知道白夜曾喜欢过灵漪,后来灵漪却攀了高枝跟了城主大公子,此时便纷纷猜测这位师兄是恨极了灵漪,看不得灵漪好,以至于规矩脸面通通都不要了。

    只有絮儿等少数几个人知道,他是不想让灵漪送死。当然,灵漪也知道,他是为自己才站出来,不惜顶撞在教中一手遮天的圣师大人。她心中无限感激,同时又担心圣师因此被激怒,惩罚白夜师兄。不止是她,弟子们都以为圣师会发飙,惴惴中,却听公西铭很是随和地笑了笑:“单以目前的修为而论,你说的不无道理,可从长远来看,资质、心性,才是重中之重。资质就不必说了,你们都相差无几,灵漪的心性却是出类拔萃的。不过,既然你提出来了,三旋弟子们的意见我也不能不考虑。白夜,你可是三旋修为?”

    “是。”白夜答道。

    “那你,就替换灵漪的位置吧。”

    公西铭话音落地,所有人都是一惊。白夜就这样替下了灵漪?如此简单?在大多数弟子看来,这是圣师大度,不计较白夜的无礼顶撞,反而赐予了他宝贵的登仙机会。可在絮儿等少数几人心里却清楚,公西铭绝不是如此宽厚之人,他能让白夜替下灵漪,正说明登仙台不是善地,他们的猜测多半便是真的。

    灵漪不禁脸色一白。白夜师兄站出来替自己说话,却把他自己陷了进去!这绝不是她想看到的,可要她像师兄这样去反对圣师,她却没有足够的勇气。甚至她心里有一点庆幸,庆幸有人能替下自己,让自己不必去面对未知的危险。可一想到这人是白夜师兄,她的心便又是一颤,正在她满心纠结之时,白夜的声音又在后面响起:

    “弟子……求之不得!”

    她机械地转过头,看着白夜一身白衣,从后面走上前来,穿过众弟子,又自她身边走过。他始终没看她一眼,但她看见他的眼里平静无波。他一如既往的冷静沉着,可她的心早已乱成一团,在他走过她身边时更是慌乱无地。她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只紧紧地攥住了手里的血牌。那一袭白衣便从她身边飘然而过,有如轻风。

    她意识到自己要永远地失去什么了。

    那个从自己一入教就处处维护关心自己的人。

    那个别人都说他喜欢自己他却从未透露过只言片语的人。

    那个温厚如兄长、跟自己一样弱小却唯一肯站出来保护自己的人。

    她忽然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袖口,颤抖着声音叫了一声:“师兄!”对方的脚步停了一瞬,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拂了一下袖子,挣脱了她的手,大步向前走去。同时她手里的血牌一热,传出对方低沉的声音:“灵漪师妹,我夺了你的机缘,十分抱歉,早日登仙赴南越修行,对我十分重要。我母亲出身卑微,我又没有资质,我母子是家族弃人,我来修行只为重返家族,也为母亲讨还公道。可区区三旋修为,还是挣不到一个回白府的资格,而以我们这些六等资质,三旋便会遭遇修行天堑,想升至四旋,非有天大机缘不可,待在这里只会浪费时间。我向往南越总教已久,这次登仙机会,师妹就让与我吧。”

    灵漪本想再追上去拉住白夜,可是听到这番话,心里便迟疑起来,伸出去的手又慢慢放下。不是说上了登仙台多半会死的吗?怎么这会儿又真成了难得的机缘?若是机缘自己当然可以让给白夜师兄。于是她站在那儿,迟疑地看着白夜师兄走到前面,又看着两位尊者引着他和另外两人走出圣训堂。而后公西铭说了一句“随我前去登仙台观礼”,众弟子便也纷纷跟在他身后向外走去。

    灵漪在原地愣了好半晌,这才机械地跟在人群最后面往外走。

    登仙台在主殿后面,是一个青石铸就的二十米方台,台上刻有传送法阵。传送法阵一向都极耗资材,何况是从北地传往遥远的南越,据说每次传送都要巨量的晶石供应,这在贫瘠的北方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事,所以东亭等几个北方郡国基本看不到公用的传送法阵。这样一个传送阵,即便每月只开启一次,凭归真教的财力恐怕也支撑不起。这也是白夜等人质疑登仙台的一个根据。

    只是现在的灵漪,有点分不清他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刚才那番话说得太诚恳了,让她不忍怀疑,同时她也希望白夜师兄能活着,能得偿所愿,因此她不愿怀疑。远远站在人群后面,望着师兄三人顺着阶梯缓缓登上高台,台下三百弟子满怀欣羡地看着,她便又想,不应该有什么危险的,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危险的。这样想着,心里忽然就轻松了许多。

    有弟子高喊:“恭送三位师兄!”她便与众人一起,重复着喊了一遍:“恭送三位师兄!”只是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抬起脸,遥遥望着登仙台上飘飘白衣,心中还是有些怅然。陡然便见那人忽然转身,向她投来遥远的一瞥。借助玉牌,她听到他说:“殿前池边,第五棵柳树下,我埋有一颗谷生晶,是我同父异母之妹偷偷赠我,你可拿去修行。”

    灵漪听了不禁一怔。谷生晶是可吸收谷星星光用以修行的奇种晶石,相当于无限再生的晶石资源,极为稀有,说是修行至宝也不为过。她只听说过却从未见过。白夜师兄竟有一块谷生晶?那他怎么不带走?为什么要留给我?……这哪里像是要去南越修行的样子,说是交代后事还差不多!

    灵漪一下子醒悟过来。原来他,还是抱了必死之心的。那么圣训堂里那番话,难道就是为了稳定自己心神,怕自己激动之下再闹出事来?

    原来他,真是要替自己去死的。

    灵漪心间一阵抽痛,忽然觉得浑身上下的力量仿佛被抽空了。台上那个白衣飘飘的身影变得模糊,周围的声音也变得空洞,下意识地紧紧攥着手里的血牌,恍惚间她又听到他说:“若我身死,切要早谋生路。灵漪师妹,保重。”

    于是她眼中只剩登仙台上燃起的星力光芒,那紫黄交错的璀璨光芒,如彼岸花开,美丽奇诡。只是晨风一吹,花便谢了,人也消失无踪,眼中便只剩下一座空空的登仙台。她忽然觉得身上好冷,只有手心里紧握的那枚血牌,温热依旧,她就像另一颗跳动的心脏,想要竭尽全力温暖她,为她驱赶风寒。

    人群纷扰中,她缩在一个角落里,低头看着手中的血牌,把全身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手上。血牌是热的,是红的,说明师兄没死。这血牌如今就是她全部的希望。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手心里,祈祷着它可以一直红下去,热下去,一直可以承载着白夜师兄鲜活的生命,巴望着它可以把师兄的消息传过来,告诉她他已平安到达南越。果然,手心一阵温热之后,她盼望的消息来了,她听到他说:“我到了一个很黑的地方,……都是尸骨,……血牌扔掉!……”

    然后声音突然中断了。她苍白着脸,直着眼睛,怔怔看着手里的血牌,看它由红转白,终于褪尽血色,变成一块普通的白色玉片,那点点余温也渐渐消散在晨风里。她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视线彻底模糊,终于有眼泪落下,落在那冰冷的玉片上,一滴,两滴,三滴……

    这时她心里在反复不断地想,为什么直到最后,他也不肯说喜欢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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