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熙三年。

    冬至后的第八天。

    长期缠绵病榻的王妃殷贞因病薨逝。

    密密绵绵下了数日的大雪在这天突然停了下来,彩缎一样的阳光撒满京都的大街小巷,前来吊唁的宗亲朝臣顶着金脆的阳光,车骑驶过南北贯通的主街玉禾大道,在积雪覆踝的街道上压出凌乱的轮痕。

    王府内此刻早已白幡渲染,主院前厅也已改为灵堂,定北王拉着两岁多的儿子白光站在棺椁前,拜祭的人上完香后就拉着儿子跪拜回礼。

    两岁的白光披麻首绖,红红的小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黑亮的眼睛看着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素白人流,重复着跪拜起身又跪拜起身的单一动作,既没有哇哇大哭,也没有因数次跪拜而使得跪姿有丝毫的走形。

    能来吊唁的都是有身份之人,不是宗亲贵胄、朝阁重臣,就是社会名流,众人看在眼里,都暗暗赞叹不已。

    王妃的棺椁在王府停灵七日,按她生前寻根的遗愿,需扶灵南下葬于荆州殷家祖坟。

    邑帝亲拟唁文,并派太子将灵柩仪仗送出皇城南门。定北王辞退了邑帝诏命礼部安排的送灵仪杖队,只带着自己的儿子、女儿和管家老吉,二十个王府亲卫,便车简从出南门扶柩南下。

    定北王出城的第二天,月贵妃在昭纯宫的侧殿接见了禁卫军副统领毛守仁。

    禁卫军护卫宫城,直属御前,统领聂北对皇上忠心耿耿,月贵妃不敢对他抱任何妄想。其他五个副统领中,论能力、资格以及手腕,毛守仁是当中最出挑的一个。月贵妃为拉拢他为己所用,很下了一番功夫,不仅将娘家一个姿色最为出众的亲侄女月婴许他为妾,而且承诺他功成之后毛氏满门的荣华富贵。

    毛守仁爱美成性,一见月婴,便为她姿色所颠倒,加上他对追逐权力巅峰的热衷,以及骨子里那种与生俱来的冒险精神,对于月贵妃的延揽,他只是稍稍权衡了一下利弊,就毅然决然地与她站在了一起,成为月贵妃宫苑中的第一心腹。

    毛守仁行完礼,月贵妃确定他未被人跟踪后便直奔主题,问毛守仁是否知道定北王出城之事。

    毛守仁当然知道,他还知道月贵妃邀他前来相见的目的,但他却不知道月贵妃为何要如此着急。

    月贵妃的手段他了解,月贵妃的狠辣他也清楚。这个女人给他的感觉是,她好像一直在悬崖边上跳舞,但你却坚信她不会掉下去。

    但毛守仁很谨慎,这也是月贵妃选择是他而不是别人的原因之一。他知道自己走出了这一步,就已经沒有办法再回头,这可是提着脑袋在做买卖。

    “娘娘,现在对定北王动手,是不是早了些?”按毛守仁对朝局形势的研判,现在想要对定北王动手,简直是一件愚蠢透顶的事,一来成功的可能性太小,二来就算当真成功了,恐怕也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早?”月贵妃从铺满细密绒毛的圈椅上站起来,凉薄的唇角划过一抹冷寒,“留到以后吗?你认为将来还有这种机会?”

    “可娘娘已经确定了定北王会支持谁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会是邺儿将来迈上九重之位的最大障碍。”

    “你就没想过他会中立?”

    “中立?你觉得可能吗?太子是储君,理都站在他那边。为了他心中所谓的大义,你觉得他会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毛守仁默然。

    月贵妃没有看他,缓缓踱到靠近轩窗的海兽青铜镜前,“这种机会……以后恐怕很难再有了。毛统领,你拿个主意,到底行还是不行?”

    来这里的路上,毛守仁就一直在想,现在已经理出了些头绪,所以只略略想了想便道:“从京城去荆州,按我的推断,王爷一定会选择走官道,那么,下手的机会就只有一个。”

    “哪一个?”

    “官道平坦开阔,无处隐身藏形,容易暴露行踪,突围逃脱也容易,都不能下手……”说到这里,毛守仁从袖中拿出一个三寸来长的羊皮卷轴,在紫檀木几案上展开,原来是张地图。

    他用墨玉镇纸将边角压平,待月贵妃来到身边,手指在地图上快速滑动,最后停留在清州界面的乱石山夹道,他指着这个地方道:“定北王不管走哪条道,这里是必经之地。而这,就是我们唯一可以出手的机会。”

    “夹石山夹道?你说详细点。”

    “夹道很窄,马车不能掉头。一边是乱石山,山陡石多,遍生毛苇,深达五尺,便于藏匿。另一边是深涧……”

    “听起来好像不错……只是既然你都想到了,定北王一定也能想得到。如果他早有防备,提前令当地官府清道封山呢?”

    “他想是想得到,但不一定会这样做。娘娘你想,王爷一贯不会因私事惊扰地方官府,当年王妃老父去世,荆州官员夹道相迎,王爷只在道口拱手与他们作别,水都没喝他们一口。”

    “他虚样子一向做的很足!”月贵妃冷笑出声,“这样最好!”

    “可是……他虽不想惊扰官府,但也绝不会令自己处于危境当中。一来他要安全护送王妃灵柩,二来要保一双儿女周全,肯定不会没有后手。”

    “后手?他还有后手?”

    “他的后手是江湖……”

    “江湖!?你是说定北王江湖上也有势力?”这倒是第一次听说,月贵妃眼角忍不住跳了跳,手不由自主的压住几案上的墨玉镇纸。

    “不是他,是他的管家老吉……”

    “老吉?”月贵妃更感意外,不由失声打断了他的话,“你是说那个风一吹就会倒的老随从?”

    毛守仁突然转身侧跨了一步,几乎贴到了月贵妃身上,月贵妃不由松开按压墨玉镇纸的手,俏脸微红,却既没退开也没斥责。毛守仁笔挺的身躯微微躬起,俊朗的脸上显出神秘之色,对着月贵妃耳垂吹着气道:“我听说他是?南山下来的剑客。”

    “?南山?剑客?什么乱七八糟的,本宫听不懂。”月贵妃被他吹得耳垂发痒,一时有些走神。

    “总之,很厉害的用剑高手,剑剑致命的高手。”毛守仁见她听不懂,换了一种深宫妇人更能理解的表达方式。

    月贵妃一时很难将老吉与高手两个字联糸在一起,但毛守仁也使剑,据说剑术还不错,他这么说,那就是十离有九离是真的了。

    身边有个高手,自己也是身经百战的狠角色,还有二十个随时替他去死的亲卫。月贵妃一下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身子无力的靠在身后的长绒软榻上,幽幽叹道:“说了半天,净是些没用的。”

    这个侧殿是所暖阁,椒泥涂墙,四海同春的垂地轻薄纱幔,地板上铺着厚厚的西域长绒地毯。月贵妃只在冬天开着用来休憩养神的。知道毛守仁要来,又特意加了两盆红萝炭,温?如春的殿内,椒泥的辛甘味道渗杂着淡淡的脂粉香气,熏得毛守仁神思有些恍惚。

    看着托颐靠在榻上的月贵妃,那慵懒中幽幽的叹息声,毛守仁只觉咽喉发干,勉强压住心中的燥热,又稳了稳神,才往前靠了两步,道:“娘娘,我们可以换种思路……”

    “换思路?什么思路?”月贵妃本已极度沮丧的情绪又活络了起来。

    “不管行还是不行,成功还是失败,方案还是这一套方案,不过……”毛守仁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你倒是直接说呀!”月贵妃口中责怪,声音却软得可以挤出水来。毛守仁凑到她鬓边,低低说了好一阵子,听得月贵妃不直点头,“险是险了点,但不失为一步妙棋,你尽快出宫与尚书大人再商细节。”

    毛守仁倒是干脆,后退两步,转身从来路出了昭纯宫,先在甬道四周看了看,然后快步向东往皇上听政的太乙宫走去,一边走一边装作巡查的样子。来到太乙宫的廊下时,朝臣们刚好议完事往外走,年过五旬的兵部尚书邢旦游斜睨了他一眼,看到毛守仁的左手在衣袖中做了个晦涩难懂的手势后,慢慢走下殿前那长长的台阶。

    换防出宫后,毛守仁在自己府中捱到天黑,换上一身黑衣短打,悄无声息的进入了邢旦游的府邸……。

    腊月中旬,距离定北王送灵出城整整四十五天的清晨,刑部尚书季敏的马车在冷冽的朔风中急急驶往宫城,出了玉禾大道,拐往宫前街时,季敏几乎是双脚跳下马车,甩开随从伸过来欲携的手,进了崇华门,爬上太乙宫前长长的台阶,一阵急行加心焦,不禁有些接不上气。

    禁卫军统领聂北从殿门西侧的转廊走出来,看见季敏在紧闭的殿门前不停转着圈,便向前打招呼,“季大人真早啊!”

    “聂大统领也早!”季敏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

    季敏一贯严谨多礼,今天的举动有些反常,聂北诧异中凝目细看,见他脸色有点难看,猜想定是遇上了棘手之事,正想宽慰几句,殿门已经开启,季敏向聂北拱了拱手后进了太乙宫。

    大邑上朝有定规,朝臣们在殿门开启五分钟内要进殿依次列队,一刻钟后皇帝上朝,开始依次请奏议事。

    大邑自开国以来就废除了中书令,朝中政务分归六部管理,重大事务六部尚书可直接请奏皇上,皇上与朝臣议定后再由内阁明文颁旨。

    大邑现行朝制的好处是,内阁首辅仍有宰相之实,却无法做到大权独揽,到了现在大邑皇帝武修这一朝,内阁与六部渐成分庭抗礼之势。

    内阁首辅宋黎刚奏完事,季敏立刻从众臣当中走出来呈上奏章,邑帝从御前太监手中接过奏本,才看了几行,脸色就变了,看到最后,眼神中已满是狠厉与杀气。

    “定北王遇刺!”邑帝向阶下众人扬了扬手中的奏章,声音低沉异常,“好啊!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你们瞧瞧?瞧瞧!”邑帝忽然握紧掌头,将手中奏章捏成一团,用力掷在大殿的澄泥金砖地板之上。

    纸团在光滑的地砖上翻滚了几下,最后停在距御案足足二十尺之远的殿中央,可见这一掷力度不小。

    邑帝的这种低沉比暴怒更让人震慑与心悸,没人去管那个纸团,每个人心中都在倒吸冷气,季敏低头跪在当地,不敢出声,整个大殿陷入一片死寂。

    每个皇帝都有逆鳞,而冒犯定北王就是当今邑帝的逆鳞,更何况还是刺杀,简直逆得不能再逆了,众人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邑帝又开口了。

    “王爷怎么样?”

    “安好。”

    “公子、小姐呢?”

    “也安好。”

    邑帝长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神情稍稍和顺了些,不过转瞬之间又转狠厉,看向季敏,“羁押的刺客何时到京?”

    “按日程推算大概十天以后。”

    “给朕好好查清楚,这么大的事,一伙毛贼可没这个胆。季卿,这个案子就由你刑部负责,不管牵涉到谁,朕都会严惩!”

    “臣遵旨”季敏领旨谢恩后起身回到队列。

    “黎卿。”

    “臣在。”吏部尚书黎研出队在殿中央跪拜听旨。

    “清州知州袁岳身为一州之长,不恪己职,不肃州治,庸碌无为,终致定北王身陷险境,其罪当诛。从即日起,革职下狱,待案情明晰之后再行处置。”

    黎研嘴角动了动,好像想说点什么,可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低声道:“臣领旨。”

    黎研归了队列以后,邑帝揉着眉心又想了一会,对身边的太监道:“宣聂北进殿。”

    聂北就在殿外,听宣后在金阶前跪倒。

    “聂卿,你挑选一百名身手好的禁卫军,快马赶去护卫定北王,记住!见到王爷前,不可有一刻耽搁!”

    聂北领旨出殿后,邑帝缓缓站起身来,眼光轮流在众大臣身上扫过,用一种无比肃穆的声音道:“此刻,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心中不服,认为朕太偏袒定北王。可你们是否知道,这大邑的锦绣江山,有一半是他定北王打下来的。你们锦车华服,天天珠绕翠环,玉食琼酿,这样的日子,你们知道是谁给的吗?!是定北王!是他餐雪卧冰,用身上的一块块伤疤换来的,是他牲牺自己的兄弟、亲人,用一滴滴血泪换来的,就连朕的命也是他救的。你们说……朕这么对他,有错吗?他为了大邑,什么都付出了。而如今,却有人要刺杀他……他的心里,此刻一定非常难过……”

    邑帝的眼眶通红,笔直的站在御案前,俯视着殿中的群臣,他此刻除了愤怒,最难受的就是定北王白起遭刺的感受。

    群臣静默良久,大殿中终于响起低沉而整齐的一声“是”。

    邑帝已无心听政,一番话训完,手一挥就从御案后门进了寝殿。

    羁押的人犯在腊月二十三进了刑部,本来在地方上发生的刑名案件,除死刑要刑部复核外,都由地方衙门审理结案再报送刑部存档即可,即便案件发生在京城,也是先由京兆衙门审理再报送刑部,刑部如无异议案子就算审结,只有在案件有疑点漏洞时,刑部才会复审。象这种一来就直接送往刑部的,除非犯案的是品阶高于京兆府府尹的高官,才能享有这种待遇。

    前去刺杀的有一百零几人,除了一个为头的首领外,全部死在乱石山夹道现场。定北王和一双儿女毫发无伤,只有几个亲卫受了点轻伤。

    押回刑部的就是那个唯一活下来的首领。案子太大,定北王通知清州知州来领人时只命他安排人手安全送达京师,并沒有让他审讯,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物,知州不敢审也不想审,只是路上十万分的小心押运,心怕再出什么乱子。

    因牵涉的是定北王,季敏知道皇上对这个案子有多关注,因而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大意。人犯一带到刑部,就立刻开堂问审,然而令他颇感意外的是,还沒怎么用刑,人犯就招出了幕后主使之人。

    季敏录了口供人犯画了押时,已是掌灯的时候,便直接从刑部大门坐上早就备好的马车进宫复命。按当值内监告知的来到养元殿,在殿外廊下的金漆圆柱旁与禁卫军副统领毛守仁迎面相遇。

    今晚刚好毛守仁当值,见季敏深夜来见皇上,当下心中了然,知道人犯已经招供,向季敏抬手躬身躹了一礼,望着季敏走入殿内的背影,唇角浮起一抹冷笑。

    邑帝在养元殿的暖阁接见了季敏,伸手拿过内监递上来的案卷,就着高架铜台烛灯缓缓翻看着,眉心渐渐蹙了起来,抬头看向季敏,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调问道:“宋杰?”

    “是,陛下。”

    “没弄错?朕知道他很混蛋,但他没这个胆,也没理由这么做啊。”

    “臣也是这么想的,可……可人犯就是这么招的啊!”

    邑帝清楚,牵涉到朝中一品大员,当朝内阁首辅的公子,没有自己的谕旨,季敏是不敢提人问审的。

    沉吟半响后,邑帝对季敏道:“你带上朕的口谕,即刻去宋府拿人!”

    出了皇宫,季敏在高大雄阔的崇华门阴影下站了一会,想要理清脑中纷乱的思绪,这件案子处处透着诡异,人犯招供太快,所供之人又是当朝宰相——皇后族兄的公子,西毫城的第一纨绔。

    人证是有了,可没有物证,可自己按法定程序秉公审理就是,至于审到哪一层,能不能定罪,是不是冤假错案,最后还是皇上来圣裁。想通了这一层,季敏心先定了下来,回刑部安排好了人手,亲自带人去宋府拿人。

    季敏走后,邑帝就起驾去了正阳宫,自宸妃如姬诞下七皇子后,皇上更加宠幸如姬,来正阳宫的次数越发少了。

    多日以后重见皇上,皇后扶着他在熏香软榻上坐好,又叫心碧端来一盏银耳红枣汤递到手上,挨着他坐好看他喝完,接着用纤手轻轻捏着他的双肩。

    邑帝翕眼享受了一阵,伸手到背后反握住皇后的柔荑,轻轻带到自己怀里,心碧悄悄的退了出去。

    看着皇后眉梢眼角漾满的柔情,邑帝心中涌出一阵愧疚。自己有多久没亲近她了,都不大记得清楚了,而她呢?却从未有过半点埋怨,只是将后宫打理得井然有序,从不让他操半点心。皇后的这种无欲无求,平和理性,有时会让他觉得对方并不是很在意自己,但偶尔的相聚,皇后眼中溢出的万种柔情,既使再不解风月之人,都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得到。

    “子笄,”邑帝轻抚着皇后的鬓发,喊着她的闺名,看着眼前依然容颜娇好,肤如凝脂的发妻,眼眸中满是歉意,“朕忽略了你!”

    “皇上,”皇后蜷在邑帝的怀里,象只温顺的小猫,说出的话软酥香甜,“你若来这里,臣妾亲你爱你,你若不来,臣妾想你念你。”

    邑帝今天来这里,原本只是想要告诉皇后宋杰犯案的事,宋黎毕竟是她兄长,自是得告知她一声。但现在这个样子,邑帝有点不忍开口,话到了嘴边几次都咽了回去。

    皇后看出了端倪,知道皇上今天绝不是因想念自己而专程过来看望的,他一定是有别的事,但却不开口相问,只是紧紧地偎着邑帝,用脸在他胸口轻轻滑蹭。

    邑帝将皇后的头轻轻扳向自己,见她双颊晕红,眼神迷离,不禁回想起十多年前两人耳鬓厮磨的旖旎时光,心中情愫渐浓,起身将皇后横抱轻放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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