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在一片噼里啪啦的雨水声中,忽听得远处传来几响唿哨之声,三长两短,声音尖锐。不多时便又听见不远处东南角上有一人正向着小舟冒雨疾奔而来。

    陆漫娥眉微蹙,起身挡在了陈修远身前,又从后舱角落里拿起一把翠绿的油纸伞,转身走出船篷,将那油纸小伞张将开来,俏立在船头,风雨中衣袂飘飘,真如凌波仙子一般。右手却在背后向着舱内打了个手势,在身后摇了摇,示意陈修远留在舱内,别做声。

    不一会儿,便听得那脚步声渐响渐近,脚步声响处似是那人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拖泥带水、慌不择路。那人尚未走近,便听得陆漫清亮的声音说道:“是刘爷台那里有什么事么?”虽不见她提气高喊,但这时大雨滂沱,陆漫的话语声却是一时便将雨水声盖过了,远远的传送出去。

    陈修远听的心中一惊,一时间便心如沸水,急欲探听明白。可那来人却没有陆漫这般功力,无法在瓢泼大雨中将说话声送的这般远,直奔到了湖畔舟前,这才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答道:“回禀掌门人,刘大爷那里一切安好,只是东南方向土地公公庙里有人正在动手较量,康婆婆让我来报知掌门人,请掌门人定夺。”

    陆漫又是秀眉微蹙,“嗯”了一声,口中只淡淡的对她说道:“知道了。”陆漫十分眼尖,心细如发,借着船头灯笼中昏暗的火光,又见她衣履裙摆上溅着许多污泥水点,知她十分卖力,被康婆婆差着冒雨赶来报信,又温言道:“你在前面引路,领我过去瞧瞧,嗯,不可离开我太远,也……别回头……”

    那女子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是。”便又转身拔步向着东南方向不疾不徐的先行,果然不敢再转身回头瞧上一眼。

    这时陈修远忽然脱口道:“我和你同去!”陆漫微一犹豫,道:“好罢。”陈修远一跃出舱,与陆漫并肩下船,跟在那女子身后数丈之外。

    油纸伞小,陈修远不敢和陆漫同撑,不一会全身便给大雨了淋个湿透,发上脸上,水珠不断流下。陈修远也不敢摇动身子,抖去些水湿,生怕将雨水溅到了陆漫身上。

    正在雨水顺着额头流入双眼之时,陈修远忽觉头顶雨停,原来是陆漫看似不经意的将小纸伞斜了一斜,遮在了他的头顶上方,双眼却是直视着前方,紧紧的盯在前面那人后背,俏脸嫣红,没向他瞧上一眼。这样一来,陆漫肩头反而被雨滴打湿了。

    这时二人离得极近,虽在雨中,陈修远口鼻中仍是又闻到了一阵淡淡的香气,不由得心头又是一荡,登时便觉满脸烧红,赶忙向着一旁雨中稍稍的退开,可他这一退,头顶雨伞顿时便也跟着移过,仍是遮在他的头顶之上。陆漫的身子却是丝毫不动,仍是看似漫不经心的向前,如此一来,她右半边的身子露在伞外之处就更多了。

    陈修远不敢再动,三人脚下都是极快,陆漫更是身子轻飘飘的,仿佛足不点地相似。转眼之间,三人已穿过几条僻静小巷,来到一堵半塌的土墙之外。

    这时大雨滂沱,已将三人的脚步声全部盖过。前面那女子已奔到土墙之前,仍是头也不回的轻轻一跃,便隐没在土墙之后。陆漫收起纸扇,和陈修远也是并肩越墙而入,黑暗中落地无声,围墙内遍地长草,两人顺势伏在一处墙沿之下,一时反倒可以稍稍避雨。

    土墙之后东南隅一颗大槐树下有一间破败的土地庙,庙内香案之上两支大红蜡烛将庙内照的灯火通明。想是土地神格不高,这土地庙建的甚是简陋,只一间小小的瓦房,面前两根木梁上贴着一幅红底黑字对联,在风吹雨打之下已颇为残破,借着庙中烛光隐约可见上面写的是上联:公公十分公道,下联:婆婆一片婆心。二人心想这联倒也挺有趣,看这对联,原来小庙中还供奉着土地婆婆。

    小小的土地庙中影影绰绰地聚集着十来人,西首直挺挺的立着两个军旅打扮的小校,目不斜视,似是被人点住了穴道一般,一动不动,只隔了极久才眨了眨眼皮。两人身旁立着一条汉子,打扮古怪,好似猛张飞穿起了孔明的衣服一般,腰间系着一把兵器,那兵刃形似剑而曲。那人十分雄壮,往庙中一站,便如一尊神像一般,渊渟岳峙,神威凛凛。陈修远一见之下,不禁心中大赞:好家伙,好威风!真像戏台上的武生、大将军相似。

    东首数人中,当先两人一人尖嘴猴腮,眼眶朝向前方,眶间距窄,一身金丝长袍,在烛光的照耀下金光耀眼;另一人也是尖长脸孔,只见鼻头大的出奇,此时春寒夜雨,他却犹如十分燥热一般,身着单衣,兀自将口中长的出奇的大舌头伸出口外,不住的哈着白气。

    陈修远和陆漫见了这二人的古怪摸样,都感滑稽。陆漫低声对着陈修远说道:“这两人生就异像,一人似是大圣门下,听说他们的掌门人外号叫做什么‘闹天宫’……另一人我却识不得了。”陈修远“嗯”了一声,向着那“大鼻头”望去,只见他双手中各拿着一把刚刺,回头似笑非笑的望着陆漫,低声笑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么,你可知道此时我心中在想些什么?”

    陆漫望向那人手中的刚刺,再看看陈修远脸上的古怪神色,嫣然一笑道:“呸!他才不是我峨眉门下呢,你又来取笑我,心中在说我在这里居然还有人敢来使‘峨眉刺’是不是?”

    陈修远不禁学着那“大鼻头”也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低声道:“你这人当真好厉害,别人心里想些什么你一望便明白了。”

    陆漫又是俏上一红,被他的鬼脸逗得微微一笑,便不再理会了。

    这时只听得那“大鼻头”说道:“你……你……你……”众人一听之下,原来却是个结巴,想是他的舌头实在太大了,反而说话变得口吃。那大圣门的瘦子似是甚是性急,见他口齿模糊,面红耳赤的干着急,半天说不上话来,挠了挠后脑勺,说道:“大将军,还等什么这就请吧。”这人说话倒是口齿流利,只是又让人听来稍嫌语速太快。

    那“大将军”鼻中重重的“哼”了一声,说道:“就凭你们这几块料就敢来强请硬邀,你们把老子当成什么人了?”那“大鼻头”道:“敬、敬酒……不吃……你……”这时人人都知道他下面要说“吃罚酒”,那大圣门的瘦子便抢着代他说道:“好啊,看来大将军不赏脸,是要吃罚酒了。”那“大将军”尚未回答,那“大鼻头”却赶着开口说道:“对……”

    那“大将军”似是感到十分的不耐烦,不愿再与他们啰嗦,将腰间曲剑连剑带鞘的拔出,刷的一声,迅捷无比的已斩上那“大鼻头”脖颈之中,这一剑真是快到了极处,又狠到了极处,就连陈修远和陆漫也都是看的一惊,陈修远更是险些惊呼喝彩。只听得“当”的一声响,这时众人细看之下原来那“大鼻头”脖颈中似是戴着一个黑黝黝的钢圈,那“大将军”这一剑斩在钢圈之上,余势不衰,将“大鼻头”的身子斩的向右飞出。

    其余几人见他剑法这般厉害,都是心中一惊。拔出兵刃,口中开始振振有词,似是大声的念着什么咒,顷刻间便势如疯魔,奋不顾身的直撄其锋,向着那“大将军”攻去。这时那“大将军”身旁的两个小校在一片刀光剑影之中仍是一动不动,若不细看几乎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了。

    陆漫听得他们念咒,却是轻轻的“咦”了一声。

    那“大将军”见他们突然拼起命来,却似是见惯不怪,口中大声吆喝,犹响过天上的暴雷,剑招狠辣又简练的出奇,招招只攻敌要害,既准且狠,一剑一个,绝无第二招,犹如雷霆之威,当者披靡,已将数人打到在地。只那大圣门的瘦子手脚敏捷异常,身形滑溜,和那脖颈中带着钢圈的“大鼻头”二人虽是形容古怪、滑稽,但武功却是着实不错,一时还不至于被那“大将军”一剑打到。

    陈修远和陆漫隐伏在长草之后,细看那“大将军”的剑招,似是全是从实战中练出,招招不按套路,但已然是自成一家,算的上是第一流的剑法了,心中都是暗自佩服。

    这时那“大将军”斗得兴发,唰的一声将那曲剑拔出鞘来,剑锋到处,那大圣门的瘦子右手背连皮带肉的被那曲剑平平削去一大片,登时血肉模糊,鲜血琳琳。那大圣门的瘦子惨呼一声,赶忙向后远远的跃开,这一下倒跃倒是显出挺高明的轻功来。那“大将军”也不追击,曲剑随手在那“大鼻头”身周数寸处挥舞,一片寒光便将那“大鼻头”逼得丝毫动弹不得,那“大将军”接着一个扫堂腿将他扫倒在地,随即长身而起,一脚踏住那“大鼻头”的胸口,右手曲剑举起,对准他脖颈中的钢圈,口中怒喝道:“看我这一下能否砍……砍下你的狗头来!”他虽在暴怒之下,眼中却满是嘲弄的神色,竟学起那“大鼻头”的口吃来。

    那大圣门的瘦子大惊,口中叫道:“十一弟……”可他为那“大将军”的气势所摄,非但不敢扑身上前相救,脚下却反而不由得倒退了几步。他知那“大将军”下手绝不容情,那曲剑又如此锋锐,“十一弟”颈中的钢圈又如何能抵挡的了?这时想起与他的结义之情,不顾自己手上重伤,不去想右手手掌能否保全,双目中不禁两道泪水涔涔而下,口中叫道:“十一弟,此刻我便是再给他杀了也是白饶,待我去邀齐了十个兄弟姊妹,再来将他杀了给你报仇,待给报过了仇之后,我再自尽也就是了!”又道:“十一弟你若是不信,大将军你将我杀了吧,我的右手已废,用我的一条命来换我十一弟一命,这总行了罢?”说罢真的向前着那“大将军”走近了几步,双手下垂,引颈待戮。

    此番话一出,众人尽皆动容,没料到此人倒也义气深重。陈修远心中不由得好生敬重于他。

    那“大将军”道:“嗯,你倒是条好汉,我不伤他性命也就是了,但这一剑我还是要砍的,且看我这宝剑能否砍下这颈圈来。”

    这时陈修远忽然对着陆漫轻声道:“我……”他这刚一开口,陆漫便随口接道:“也好,你见猎心喜,想试试‘素霓剑’是不是?”陈修远不由的“唉”的一声长叹。原来他正是想说那二人既然如此义气,不妨便救他们一救,且看看这“素霓”宝剑和那“大将军”的曲剑相比锋锐如何。不料话未出口,陆漫便又料中,先行接口说出,陈修远心想:唉,能得一红颜知己如此,夫复何求?只见陆漫俏脸一红,笑吟吟的又道:“也好,不知道为什么今日我不想再出手打架啦……”

    陈修远一怔,不及细想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正要从草丛中长身而出,却听得那“大鼻头”怒道:“你这泼猴,你是猴子学走路……”不知为何他自知命在顷刻,反而不口吃了,但这句话还是只说了半句,这下人人都是一呆,猜不出他的下半句到底想要说什么,就连那“大将军”也是停剑不挥,好奇想听听他这句怪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陈修远眼见那“大将军”曲剑不砍下,便不忙起身,转头望着陆漫,心中却说:他这句怪话是什么意思?陆漫懂得他的意思,轻声道:“别人的心思我便不明白了,我只……”说着微微低下了头,玉颊红的出奇,自知说错了话,这后半句便说不口了,心中却说:我只懂得你的意思……

    过了一会却听得那“大鼻头”长长的吸了一口凉气,紧接着便一口气叫道:“假惺惺,你、你要走……便快走,将来替我报仇就是了!”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他是要说“猴子学走路——假惺惺(假猩猩)”。

    这时陈修远不再迟疑,“唰”的一声拔出素霓剑,从草丛中长身而起。口中叫到:“大将军,看剑!”一道白虹向着那大将军高举的曲剑削去。那大将军反手一剑,曲剑便从陈修远绝计想不到的方位砍来,“叮”的一声轻响,双剑相交,口中赞道:“咦,宝剑,宝剑啊!”此时形格势禁,陈修远只得展开“达摩剑法”,与那大将军紧凑异常的斗在一起。

    这时那大圣门的瘦子不敢再逞强,赶忙趁着那大将军被陈修远缠住,伸左手拉起那“大鼻头”,急急如丧家之犬,慌慌如漏网之“猴”,领着一干人等就此溜了。

    陈修远此时正与那大将军斗剑,此刻身当其锋,方才真正知道他剑法的厉害。心中不由得暗暗叫苦,陆漫已有言在先,今日不欲出手,自己不自量力强出头,全不想是否能挡得住这大将军的剑招,此时又是在陆漫这等使剑的大行家面前,自己固然万万不想输了,但更不可堕了少林剑法的威风。

    陈修远这一分神,更是登时便落入下风。陆漫在草丛之后也是看的暗暗心惊,袖中扣着金针,已备随时发出相助。

    果然那大将军口中叫到:“剑是宝剑,身手也好,只是这剑法并不高明!”他口中说话,手中曲剑丝毫不缓,招招狠辣,向着陈修远诸身要害攻去,陈修远只要稍有疏忽,便立刻会有大祸临头。这时陈修远一招“回头是岸”尚未转身,那大将军已是快捷无伦的一剑斩向他的头颈,陈修远这一招若是使的全了,一颗项上人头立马便会被他斩落,“头”既然都没了也就不用“回”了。只得中途改作一招“朝天一炷香”竖起剑刃来封在身前,可那大将军又是待他使到一半,反手又是一招怪剑自上而下直劈,这一剑如果挨上了登时便会有开膛破肚之祸,陈修远只得又变招将剑刃横在头顶,格挡来剑。

    陈修远往往剑招使到一半,便被那大将军以全无迹象可循的怪招逼得束手束脚,不得不变招格挡,剑法无法施展开来,如此斗剑,陈修远又怎能不败?

    陈修远只觉后背冷汗直下,右手使剑,左手“呼”的一掌拍出,那大将军知道厉害,侧身一避,曲剑便无法再招呼到陈修远身上了。陈修远此刻已知单论剑法而言自己绝讨不了好,索性掌中含剑,剑中带掌,右手长剑直刺,左手抬起,一招“千手如来掌”中的“佛光普照”,掌力化成弧形,四散落下,那大将军只觉眼前尽是掌影,无法招架,只得疾挥长剑去削,盼能挡住他这一掌。

    但陈修远却是就此向后一跃,飘开丈余,手中长剑一招“皈依我佛”就此收势。口中朗声道:“尊驾剑法之高在下从未见过,令在下很是佩服,此番斗剑是在下输了!”此时似有一团绿云从草丛之后飘出,挡在陈修远身前,正是陆漫。她怕对方追击,以手中纸伞当剑,斜指着那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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