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譬如朝露

    左玉明的黄包车继续径直向着城南菜市场而去。他下车之后一头扎入了滚滚人流中。

    贾富贵暗暗叫苦。

    不巧的是恰在这时,他看见了两个军统的特情也在附近,于是顾不得其他,连忙邀请二人帮忙。很快,三人在菜市场中开始搜寻起左玉明来。

    左玉明迅速的离开菜市场之后,又叫了辆黄包车向西而去。一路上再没有发现大胡子特务(贾富贵)的踪影。不过,他还是不放心,于是又花了一个多小时在几家古董店里盘桓了一阵,最后淘了件小玩意。

    经过他一个多小时的观察,没有发现有人跟踪。但是他又想起左玉明和他说过直觉有时候不可靠,尤其是他这种没有经过训练的人。想了想,他想起白小天曾经告诉过他的一种能够发现是否有人跟踪的方法。

    于是,他向一家店里借了张纸,然后随意的写了几个字。走出店门后,随便找到了一棵槐树,然后丢到树下。完了之后,他继续悠闲的逛着古董店。逛了十多分钟,他又掉头回转,当经过那棵槐树时,他咳了两声,吐了一口痰。

    趁这工夫,他飞快地看了一眼,纸条还在,但已经移动了方向。他可是记得很清楚,槐树下有颗小石子,他当时是把纸团扔在小石子的左边,而如今纸团在小石子的右边。更重要的是他当时把纸团搂成略微有些长条,而现在分明是不规则的圆团,这证明有人打开了纸团。

    他的心一阵狂跳,看来他还是被人跟踪着。他四下望了望却没有发现大胡子,看来很有可能不止一个人跟踪他。

    他竭力让自己显得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心里却是波涛汹涌。走了一段之后,叫了辆黄包车返回春来茶馆。

    因为他认为既然有不止一个特务跟踪他,那么虽然他不知道特务为什么跟踪他,但是估计特务短时间之内如果没有什么新的发现应该不会对他采取什么行动。而更重要的是因为昨夜酒喝得有些多,所以今天起得有些晚。离开茶馆之后,他什么事也没有作,一路慢行来到卢记。这么一琢磨,敌特决不会是因为今天他有什么异常而对他进行了跟踪,很有可能是早就盯上他了。所以春来茶馆必定也被盯上了。这么一想,他干脆回家再想法应对。

    一路之上,他的心越来越乱,也越想越怕。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敌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他的呢?他又想到昨夜他还和白小天见了面,万一……那真是不堪设想。

    忐忑不安之下,他回到了茶馆。

    茶馆的生意依然冷清,总共只有两个老头在喝茶下棋。

    妻子陶玉秀正坐在柜台里算帐。

    伙计大李就坐在两老头那看棋,顺便帮他们泡茶。小胡在厨房忙着,而这个时候谍报员小龙应该是在地下室,总之茶馆里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冷清但是安详静怡。

    “回来了。”妻子冲他点了点头:“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玉明想着怎么开口,一路上他一直都在想必须尽快地撤离。但是敌特肯定在附近监视,这样的话,电台只怕很难安全转移出去。实在不行就得毁掉。还有密码本和许多文件,都必须毁掉,绝不能落入敌特手中。

    “老左,刚刚有人送东西过来了。”小胡说着从厨房走了过来:“哟,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蜡黄蜡黄的?”

    “送东西。”左玉明心急如焚,但是又要表现的若无其事,因为特务不定在那盯着看呢,如果有什么异常打草惊蛇了,那损失可就大了。想着他又扫了两下棋的老头一眼,会不会是他们?心事重重,所以说话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什么东西啊?谁送的?”

    “一个桂先生,一个黄先生,一个梅先生。那,送了一根擀面杖、两打筷子还有三斤桃子。”

    “桂先生、黄先生,梅先生,桂先生,黄先生,梅先生。”左玉明偏头想想,想不出是什么朋友:“他们没说什么?”

    “都是店里的伙计分别送过来。只说,是你的好朋友,你知道的。”妻子愣了一下:“你不知道?”虽然这些东西都不值钱,但无缘无故有人送东西过来还是有些奇怪。

    “桂黄梅,梅黄桂,黄梅桂,黄玫瑰”左玉明轻声地念着,眼前忽然一亮,黄玫瑰不正是白小天的代号吗?是他

    左玉明很快又了解到黄先生送的是擀面杖,梅先生送的是筷子,桂先生送的是桃子。他只愣了一会儿,就明白了:赶快逃

    春来茶馆的厨房内,五人正在开着短会。大李站在门口充当放哨。

    “情况就是这样。看来敌特已经盯上我们了,所以我们必须马上……”左玉明想了想摇了摇头。

    想要立刻全部撤退不现实,因为地下室还有许多文件必须带走或者销毁,而儿子小林现在还在上学,此外还有电台……,而特务很可能就隐藏在某个角落里盯着。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年初他接受了白小天“狡兔三窟”的建议,悄悄地买下了后街的一个小院。小院和茶馆的柴房直线距离不到三十米,中间隔着四家人家,但它的出口在后街,后街是一条和状元桥平行的小街,长度不到状元桥的十分之一,小街上几乎都是住家,因此来往的人流不多,比状元桥冷清多了。

    买下院子后,他们经过近四个月的秘密施工,挖了一条从柴房到小院的秘密地道。

    小院现在是由地下党中的赵兴夫妻住着,平日里也从来不和春来茶馆来往。地道的事情除了茶馆中的五人以及小赵夫妻之外,地下党中的其他同志都不知晓,因此,左玉明估计特务不可能知道这条地道的存在。这样的话,只要特务不马上采取行动,那么他们安全撤离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左玉明不停的对自己说道:冷静、冷静。

    左玉明长吸了一口气,神色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小龙,你现在立刻回到地下室,将所有的文件进行整理。一般性的文件立刻销毁,重要的文件装包,准备转移。同时把电台拆卸下来,随时准备带走。”

    “明白了。”小龙刚要走。左玉明拉住了他,一脸肃穆:“如果在整理过程中,敌人就闯进来了,那么负责你立刻销毁文件,尤其是密码本。一定要销毁。”

    “放心吧,我就是死也不会让敌人得到密码本。”小龙一脸坚毅,走到门口,转头冲着同志们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小胡,你立刻从地道走,通知老谭,告诉他我们这个点已经暴露了,让他紧急通知下去,即刻起,春来茶馆交通站取消。此外,从即刻起由他代理海城市委书记。”

    小胡摇了摇头:“老左,你和嫂子先走吧,这里交给我了。”

    “是啊,老左,我和小龙留下来就足够应付了,你和嫂子、小胡赶紧走吧。我看特务一时半会也来不了,等文件处理完了,我和小龙跟着就撤,不会有什么危险。”大李也赶紧说道。

    “这可不行。我是领导,这由我说了算。别磨蹭了,小胡你赶快走。”左玉明想了一下,又道:“你走了就不要回来了,通知老谭后,立刻出城,具体去哪里,听老谭的安排。所以,你把个人物品收拾一下。另外,仔细的想一下,店里除了文件还有什么东西需要销毁的,尤其是你个人物品里面、照片、信件、日记之类的坚决不能留下,不要给敌人留下什么线索。”

    小胡显得有些激动:“明白,大家保重”接着挨个和三人握了握手,转身上楼收拾东西去了。

    “大李,你也去把自己的物品收拾一下。等小胡把电台拆卸之后,你带着电台离开。把电台交到三号站,也就是城北老王头保管。然后你出城去小王村,等候组织上的下一步命令。路上要注意安全。另外,小赵夫妻如果在家,就让他们和你一道撤。如果不在家就给他们留下纸条:家有急事,速归。”

    “老左,还是我留下吧。你的用处比我大,……”

    “别说了,赶快整理去吧”

    大李叹了口气:“保重”转身而去。

    “老左,林儿他……”

    左玉明看到妻子一脸焦急,双手握着她的右手:“别担心,不一定就会有事。等小胡把文件处理完毕,你和他带着文件去找老谭,然后听他的安排出城。我在这里等小林放学回来……”

    话还未说完,陶玉秀连忙摇头:“不、不、不,这样不行。这样林儿可就危险了。要不我去学校带他走……”

    形势很险恶,大家都明白,留下的时间越长越危险。如今才是刚刚中午,要等到傍晚小林放学回来还有好几个小时,中间会发生什么事情,谁都难以预料。母子连心,妻子的反应再正常不过了。

    左玉明竭力挤出一点笑容:“特务在监视着。你一出去就会被跟踪。带着小林你根本走不了,你这不是救儿子,而是害了他,还会搭上你自己。”

    “可是……可是,林儿才八岁。”陶玉秀脸色煞白煞白的,先是眼眶红了,少顷,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厨房里静极了,此时无声胜有声。

    “阿秀,也许情况没有你想得那么遭。也许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就能在城外安安静静的吃晚餐。”

    “可是……”

    左玉明轻轻的捂住了妻子的嘴,然后慢慢的、温柔的抚摸着妻子的脸庞,擦拭着不断流淌的泪水:“阿秀,你知道为什么从林儿出生到现在,不管他再皮,我都不会打他。即便是呵斥也很少。你知道为什么只要林儿提出的要求在我们的能力范围之内,只要不违反组织原则和纪律,我都会竭力满足他。我这样可以说无原则的溺爱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妻子呆了一呆。

    人家都说严父慈母,不过在他们家里正好颠了个。丈夫对儿子用爱不释手都不足以表达,完完全全是就溺爱到底。如果左玉明有那个神通的话,只怕是太阳、月亮都早被他应儿子的要求摘下来了。妻子为此不止一次的埋怨过他:这样惯着可不行。咱们都是**,可不能养出个好吃懒做、蛮横无理的小少爷来。丈夫每每总是笑笑,说道:“哪有你说的夸张。再说儿子还小,不懂事嘛。”

    他们夫妻俩十余年来一直从事地下工作,从南到北,从日占区到蒋管区,儿子从出生就随着他们飘泊……她也曾经和丈夫商量是不是请求组织上考虑能将儿子转到解放区去。丈夫考虑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没有答应。第一是不想给组织上添麻烦,第二有孩子在身边,更像一个正常的家庭,有助于隐蔽的开展工作。第三,孩子还小,离开父母,他有点舍不得。

    她认为丈夫说的确有道理。儿是娘的心头肉,她的的确确舍不得。这一晃,儿子就八岁了。

    今天丈夫忽然发问,妻子才算明白了。

    丈夫之所以这么溺爱儿子,就是考虑到了他们工作的危险性,考虑到了万一有那么一天儿子会受到他们的连累。所以才会尽量的给儿子一个快乐的家。

    只是没有想到丈夫的防备成真,这一天真的来了。

    她再也忍不住了,身子一软往地下坠。左玉明在一旁,眼疾手快,紧紧的把她抱住了。只是,妻子“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不过,她大概想到了前堂里还有客人,说不定就是特务,可不能打草惊蛇。因此只哭了一声,就紧紧地咬住了下嘴唇,只是无声的流水汩汩而下。

    丈夫轻轻的拍着她的肩膀:“阿秀,别伤心。也许我们就是杞人忧天。你不记得了,前两天对面的铁嘴李还说林儿是富贵长寿命,说他命里有三个儿子、两个闺女呢。”

    “那是迷信,咱们怎么能信这个?”妻子一边抽泣着。

    “迷信、迷信,迷了就信嘛。”丈夫强笑着。

    妻子知道哭不顶事,只能让丈夫心更乱,但是她实在是心乱的厉害,实在是忍不住了,干脆趴在丈夫的肩上小声地“呜呜”的哭着。

    左玉明赶紧将厨房的门关上,正要低声安慰妻子呢。

    前堂里一老头喊道:“老板娘,壶里没水了。上茶、上茶。”

    “来了、来了。”妻子松开丈夫,双手快速的擦拭着脸上的泪痕,答应一声,拉开厨房的门向前堂走去。

    只是她精神有些恍惚,因此向外走时,忘记了门槛,被绊了一下。幸好扶住了一旁的墙。

    左玉明上前搀扶。妻子冲他笑了笑:“你去帮小龙吧。这里有我。”

    “老板娘。”

    “来了、来了。”妻子推开他,向前堂走去。

    “主任。”叶承宗敲了敲敞开着的门,一脸僵硬的笑容出现在了李云峰的办公室。

    “承宗,来得正好。晚上陪我喝一杯去。”李云峰忍不住接着开口骂道:“他娘的,这年头好女人都喂了狗了。”

    就在一小时前,他刚接到了白小天派人送来的请帖。三天后,白小天将和白露结婚。大概考虑到是娶二房,所以他们没有请外人前去观礼,只是决定在婚礼第二天晚上将办一个舞会邀请海城的名流官宦,这也算是别出一阁吧。

    白露虽然至今头上还顶着一个汉奸文人的帽子,但是她的才气和美貌在海城依然为无数男人垂涎不已。而且和她交往的男人不少,但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与谁传出过什么绯闻。最重要的是这个世界对于女人显然要更宽容的多。

    李云峰作为一名色心勃勃的成功人士,自然也没有泯灭过对她的幻想。只是奈何娘家财雄势大的老婆的河东狮吼威力太过强大,其次一个原因就是他一向认为过于精明的女子作情人尚可作老婆是要不得的,而社交场上关系复杂的女人则相反作老婆是贤内助作情人则是个定时炸弹,白露是两者兼有;这样的女人向来被他排为只可远观的类型,一旦遭惹上绝对是个**烦。所以他也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做做美梦而已。不过,这并不妨碍茶余饭后他与一干情投意合的色棍们意yin一番,偶尔也猜测一下最终花落谁家。

    只是无论如何让他没想到的是,最后竟然花落白家。

    “他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嘛。”李云峰愤愤地说道。虽然无论资格还是级别白小天都无法和他相比,但是经济部特种调查处海城办事处主任这个位置的油水却很是让包括他在内的许多人心动不已,而随着前方的战争一天比一天不顺,随着世道一天比一天萧条,这种油水丰厚的位置就格外让人眼红。

    叶承宗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时候打断顶头上司很有可能会引火烧身,白白当了白小天的替代品。

    “王八蛋还是个臭大烟的呢?”李云峰不停的摇头:“女人啊,怎么都是见钱眼开的主呢?唉,这世界沦丧成这样,真让人伤心啊。”

    “承宗。”李云峰又一次重重的在桌子上拍了一掌:“晚上我请你喝酒,谁要是不喝醉谁就是王八蛋。”末了又道:“让那些女人都见鬼去吧”

    不知道他又想起了哪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没问题。”叶承宗连忙应承道:“不过,主任,你还是先看看这个。”

    说着递了一张纸上去。

    “这是……”李云峰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已然是下午五点半了。到了这个钟点,他知道如果不是有特别重要的事,叶承宗断然不会来打断他下班的脚步。

    “春来茶馆出了点麻烦。”叶承宗小声地说道。

    “什么?”李云峰因为请帖而带来的失望、沮丧、嫉妒一下子跑的无影无踪了,昨天叶承宗向他报告了春来茶馆的事情以后,他越想越觉得叶承宗说的有道理,这一次很有可能真的钓上共党在海城的大鱼了。于是他立刻批准了关于加派人手监视的要求。从今天开始,监视的人员由两个增加到了五个,由原来的在茶馆门口定点监视变成了定点加流动跟踪,没想到只一天就出事了。

    他上任一年来,基本上可以用“恶评如潮”四个字来形容,昨天夜里满心希望这次能打一个翻身仗呢。想不到……

    他一把抓住了叶承宗的衣领。

    “是这样的。”叶承宗用尽量简洁的语言将贾富贵今日的跟踪状况叙述了一遍。

    “女人啊女人。平日里一副冷若冰霜、气质高雅的模样,想不到却原来都是装腔作势,为了这么一个男人竟然、竟然当众撒泼,唉,我真是瞎了眼了。承宗,你说这世上还有可信的女人吗?为了两个遭钱,就什么都可以不要了。”

    叶承宗现在很想抓住李云峰狠狠的扇两个耳刮子,至于嘛。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好像自己多清高似的,当初他为了往上爬抛弃妻子费尽心思另攀高枝,以为谁不知道似的。不过他可不敢说出来,只是绷着一张脸不说话。

    李云峰自说自话,见没反应也明白过来了:“有什么不对吗?难道白小天有问题?”他现在可是对这个被鲜花插了个牛粪妒忌的不行。

    “白小天有没有问题,属下不敢说。至少现在看不出来。”叶承宗顿了顿赶忙把话题扯开,他可不想再在白小天、白露的婚事里面纠缠了:“只是我觉得左玉明,也就是春来茶馆的老板今天似乎有些异常。”

    “哦。我怎么没觉得呢?”李云峰是靠着老婆这才在军统里爬上来的,不过他倒也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因此还是比较虚心的接受那些他认为可靠的人的意见。叶承宗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自来是可靠人之列,因此他赶紧又说道:“有什么话你直说好了,用不着吞吞吐吐的。”

    “是这样的。跟据一直以来的监视和调查,这个左玉明平时很少出门,也没见过他有爱好古董的习惯,可是今天。跟据贾富贵说的情况,我认为他很有可能发现了我们在跟踪他。虽然现在还没有什么肯定的证据,但是我想还是不要夜长梦多的好。”

    他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免得又竹篮打水一场空”,海城军统可是打了太多的空了。

    李云峰哈哈一笑,拍着他的肩膀:“既然这样,那你就行动嘛。反正你也说了,他应该没有什么背景。其实我早就认为像这样的情况直接抓了就是,虽然说**大多骨头硬,但是他们可是有五、六个人,我就不相信骨头个个都这么硬。去吧,不过记得找个合适的由头,省得我在特种会报上又要和他们多费口舌。”

    “主任,你放心吧。这回他们跑不了,我已经加派了人盯在茶馆门口了。”叶承宗应了一声,连忙跑了出去。

    办公室走廊上,两个戴着鸭舌帽的属下正在那里抽着烟聊天,他手一挥:“主任同意了,立刻行动。”

    陶玉秀极力的控制着自己脸上有些痉挛的肌肉。她尽量让自己的眼泪只在眼眶中打转,脸上带着淡淡的假假的笑容:“老左,还是我留下来吧。这些文件分量可不轻,我和小龙分着背也有些累呐。”

    通过一个多小时的整理,小龙已经把一般的文件都烧毁了。电台也已经让大李背走了。剩下的连密码本、名单等一些重要的文件归在一起,鼓鼓囊囊的两个袋子,差不多有二、三十斤重,虽然说分量算不得轻,但是对于两个人来说,也算不得沉重。

    小龙明白陶大姐这是以此为借口让丈夫先走。刚才在整理文件的时候,陶大姐就拉着自己要他帮忙劝左书记让她留下。可是如今的情形谁都明白的很,虽然留下来未必一定有事,但是多留一分钟都会多一分危险,这是谁都明白的。这叫他如何劝?

    “左书记、陶大姐,我看还是我留下来吧我家兄弟四个,就算真有什么事,也不碍的。”

    “不要说了。”左玉明摆了摆手:“小龙,你要还当我是书记,就不要说了。”

    “书记,我……”

    “左林是我的儿子,等林儿是我的私事,当爹的不留下没有这个道理。”说完,他转过脸平静的看着妻子:“阿秀,你是知道我脾气的。我这个人从小就要强。在组织,我是领导你是兵,我党的传统从来就没有危急时刻让小兵留下来杠的道理;在家里,我是丈夫你是妻,中国人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让女人留下来挡灾的传统。这是我作为领导和一个人丈夫的责任,所以,不要争了,赶快走吧。”

    妻子的眼泪忍不住静静的淌了下来。

    说着说着语气温柔起来:“好了,好了。刚才我就说过了,说不定我们是杞人忧天白担心一场呢。”说着他拿起桌上数张笔墨未全干的纸,轻轻地吹了吹,然后折了起来,递给妻子:“这是我记下来的最近两个月和我们有过直接联系的同志,为了安全起见,你让老谭赶紧安排他们撤离。”

    妻子默默地收了起来。提起一个袋子,向柴房走去。

    春来茶馆原本是一家行脚客栈。五年前,客栈遭了大火。烧了个七零八落。如今的春来茶馆只占了原来客栈的一小部分。而包括柴房、厨房等一大片地方都是原来驴马棚的位置,大火虽然烧的厉害,但是食槽是石头砌的,因此四个食槽都保留了下来。他们把其中的一个食槽挖空,做了隐蔽的地道口。

    虽然大李、小胡都是才走不久,但是他们一走,左玉明就赶紧将一些稻草、木柴堆在上面以作隐蔽。

    “大姐。”小龙将杂物移开,叫道。

    “我在城外等你和林儿吃晚饭。”妻子背对着他,也不回头,飞快地说完这句,抹了把眼泪,下了地道。

    …………

    夕阳西下,淡淡的余晖洒在左玉明身上,他端着个小茶壶一动不动静静的望着门外,乍看宛若一尊金佛一般。

    茶馆里的客只有一个老头,手轻拍着桌子,咿咿呀呀的小声唱着梆子戏自得其乐。

    “怎么还没回来?”左玉明心急如焚,但是脸上却还是恬淡的很。希望今天林儿没有被留堂。由于他往日对儿子管的松,才读二年级的儿子左林被老师罚站、留堂是家常便饭。

    儿子呀,儿子,争口气。左玉明正默念着。忽然眼前一亮,左林回来了。

    这个小兔崽子还是那个皮样,衣服上的扣子最上面两粒总是想方设法的让它开着,书包也不好好背,而是把它挂在头上,走路的时候头还摇摇晃晃的,嘴巴不停的动,似乎在吃着什么零食。要是往日里妻子看见了,肯定是好一顿骂。

    左玉明走到门口,看着儿子走过来,笑了。真是杞人忧天,虚惊一场。

    忽然,他的笑容僵住了。

    远处,两辆小汽车风驰电擎一般向这边驶来,惊得两旁的行人纷纷让道。前面的那辆汽车的副驾座上,一个大胡子的家伙探出头来,不停的挥着手,嘴里似乎在喊着什么。

    当然如果要再近些,他就会发现这家伙正是中午跟踪他的贾富贵,而他嘴里喊的是:让开、让开.

    尽管因为太远,他还没能认出贾富贵,但他的心里还是猛地一紧。危险

    他的眼睛迅速的向街对面一瞟。

    铁嘴李的摊子前,有两个陌生的汉子在那里问卦,马记布庄前也有三个陌生人似乎在和店伙计砍价。

    他陡然想起似乎这几个人待在那里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最少也有一个多小时。

    就在这时,那两伙人都把头转了过来,面向着他,慢慢的走着,似乎要过到马路这边来。

    糟了,特务要动手了。

    他的心一沉。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抓住了儿子的手使劲地往回拽。书包“啪”的一下落在了地上,他也管不了这么多,迅速将儿子拉回了店里。

    “爸、爸,不要打我。”在左林眼里一向如弥勒佛一般的父亲忽然象一只恶虎一般扑过来紧紧地将他抓住,这让左林吓坏了,一边极力挣扎,想要挣脱父亲的手,一边大声地喊道:“妈、妈”

    …………

    挣扎当然是徒劳的,但是还是给左玉明的行动造成了一定的阻扰。这个少年本能的反应却带给了他纠缠他一生的永远无法弥补的痛。许多年后,每到这一天,左林总是无比悔恨的回忆:“如果当时我没有挣扎,也许父亲就不会……”也因此,许多年后左林对儿女的严苛是远近闻名。

    …………

    “别吵,有坏人要抓我们。”左玉明使劲地拽着儿子向柴房走去,余光中看到那几个家伙已经毫不掩饰的向店里冲来,有个家伙甚至已经拔出了腰间的枪。

    左玉明直接将儿子一把抱起,竭尽全力的向柴房跑去,不过,就在这时,他还是没有忘记向那位老顾客喊了一句:“林伯,对不起了。赶紧趴下。”

    林伯不知所以的将头转回,就看见左玉明抱着儿子旋风般的跑向后堂。然后“砰”的一下,后堂的门关上了。

    这时,几个凶神恶煞的的大汉挥舞着枪冲了进来:“不许动”

    林伯吓得“呼啦”一下从椅子滑到了地上,异常敏捷的高举着双手:“我没动。我没动。别开枪,别开枪。”

    在妻子和小龙走后,左玉明在等待之余,也作了最坏的准备。不但手枪和两枚手榴弹别在了身上。还在厨房里做了一些布置。

    后堂和前堂之间有一扇木门。穿过木门就是属于后堂的厨房,再穿过去才是柴房。

    左玉明抱着儿子一冲进厨房,就赶紧将木门关上,门闩插上。然后放下儿子,喊了一句:“去柴房。”接着就将早就收拾一空的一张桌子推过来顶住门,又推了数张放置在一旁的桌子、椅子将木门后堵了个满满当当。紧接着他退后了两步,直接将两大桶已经拧开了盖子的茶油踢翻在地,从灶膛里抽出了几根正在燃烧着的木柴扔在油上。

    就在这时,几个特务已经冲到了木门后。一名特务开始撞门。

    “咣”的一下,门使劲地晃着。但是因为门闩插上了,再加上后面又顶了几张桌子,所以没被一下撞开。

    左玉明又退了两步,将放在地上的两小瓶煤油,一脚一个直接踢向了木门。

    “啪啪”两声,油瓶破裂,煤油顺着木门和桌子流到了地上,一时刺鼻的气味四起。

    “咣、咣”又是两下,木门栓断了,但是因为桌子顶着,门只被撞开了一小道缝。

    这是,有特务尖叫起来:“煤油,天啊,他撒了煤油全都是煤油快跑”

    火随油起。

    几根燃烧的木柴很快熊熊而起,几张桌子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火势一下子顺着被撞开的门缝向外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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