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兴镇到曲云正好是去吴中的方向,因而许多商户都会走这条路,沈书懿搭了伙看起来较为气派的布商车马,一人十个大钱,路上还给口水喝。

    两地相距不过几十里,天微微亮时出发,到傍晚已经进了曲云城外的竹林,眼看快要到了。

    这一路只带了驿馆的一包肉,还有崔婶赠的一点果脯,好久之前阿六就嚷嚷着饿了,沈书懿本来觉得还好,平常学戏为了保持身段吃的便不多,但禁不住这么一直念叨,看着天边好不容易露出的一点太阳,感觉也是有些像块饼的。

    “你来之前我老爹没说什么?”沈书懿嘴里叼了根草,仰在拉货的马车上问道。

    阿六坐在下面一点位置,正抠着口袋缝捡昨天吃剩的瓜子嗑。

    “老爷就说让我快些带你回去。”他回道。

    沈书懿叹了口气,感觉自己饿的脑子都缩水了,竟然指望从阿六嘴里听到点有用的消息。这种事其实不用想也知道,哪次回去不都得挨顿揍?差别不过是几天能下来床罢了。

    拖的越久挨的打越多,可惜他是个不思进取的,越这样越想拖下去,结果现在每到他必须回家的日子,他老爹都会备好了板子等着。

    真真是悲呼哀哉,他天生就不是块积极向上的好料,不然怎么磨来磨去这么多年还没点起色?这么明摆着的事他老爹居然还没有发觉,果真是老糊涂了。

    “我娘呢?说了什么没有?”他又问道。

    阿六已经快把兜抠漏了还不罢休,不经心地回答道:“也没有,不过我走那天夫人特意叫人买了两条鱼回来放在缸里,说是等你回来做鱼羹吃。”

    瞧瞧,这就是爹和娘的差距。沈书懿心里稍微有些得意忘形,本就不多的那点担心立马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片竹林不过绵延几里罢了,走了一刻钟的功夫速度突然慢下来,沈书懿起身回头一看,前面的几辆马车已经转了拐角,之后再往前就能看到曲云镇了。

    “六子,咱到了!”他用腿碰了碰阿六说道。

    阿六一听,也放下了布袋爬上去看,一转过弯果然曲云就近在眼前。

    因着曲云以水路为主,地上民居间多是窄巷,车马行走不便,只在驿馆落脚的商队都会在镇外绕行。继续前行一会,车队开始绕路时沈书懿就跳车自行离开了。

    这种搭车都是交钱上车,半路想走便走,二人一前一后走上小路,太阳快落尽时到了镇里。

    “少爷,咱要不先吃点什么再回去?我饿的都走不动路了。”阿六一直抱怨。

    二人正沿着水路走,没有泊船必定是要绕些路的。

    “饿还不快走,回去就有的吃了,爷身上一共就三个大子早花得干干净净了,拿什么买饭吃?”沈书懿道,这可是大实话,他兜里若还剩了一丁点钱,此时定然也去坐船了。

    到了晚上,水路和巷口都人来人往的,一半是出来散步的,一半是收摊回家的,沈书懿四处打量时突然注意到了水路上一个白晃晃的人影,离得还远着,但身形着实眼熟。

    他在水边站住脚仔细看了半天,突然咧嘴一笑。

    “六子,你看那头是谁?”他推了把低头走路的阿六说道。

    闻言阿六也抬头张望,只看到一个米粒大小的人影,他眼见可没有沈书懿那么清明,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那不是陆家的书呆子吗!”沈书懿恨铁不成钢的拍了他脑后一巴掌。

    那小船慢慢行近,渐渐清晰起来,船上的白色身影是个称得上玉树临风的少年,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白净,气质清雅,只不过神色里透着股淡漠,显出许多不符年龄的成熟味道来。

    若说曲云城里最出色的少年人物,最少不了的便是茶商陆家的二少爷陆栖迟,不光长相俊秀,还年纪轻轻便满腹经纶,日后想嫁他的姑娘都能排出几里地去。

    沈陆两家关系还算不错,沈书懿小时候就是和陆栖迟一起玩大的,后来去四岁红手下学戏,每次回来也都和他厮混在一起。沈老爷一想让他呆在家里好好读书,他便会拿陆栖迟做挡箭牌,久而久之也拿他没了办法。

    简而言之,沈书懿就是陆栖迟交友不慎得的块狗皮膏药,俗名狐朋狗友,偏偏交情还很深没办法一下子恩断义绝,于是一忍就是十几年。

    直接导致的便是沈老爷每次见到陆家老头都有些抬不起头来,更加觉得沈书懿就是沈家几十代人中最大的败笔。

    船行渐近,陆栖迟其实也早便注意到了岸上那个张牙舞爪的人影,让下人在那附近的岸口停下船。

    沈书懿飞一般的跳上陆家的小船,脸上笑得不怀好意。

    “哟,这不是陆少爷吗,一月未见有没有想我呀?”说他是块狗皮膏药也真是贴切的,一上船就迫不及待的贴了上去。

    陆栖迟神色平淡至极,对沈书懿无下限的自恋和无耻早就习以为常。

    “才回来?”他淡淡问道。

    一见他问到了,沈书懿忙不迭的诉苦。

    “可不,还快要饿死街头了。”话语间颇为委屈,一转眼又笑嘻嘻地问道:“你是不是正要回陆家呢?带上我怎么样。”

    陆栖迟知道这人是甩不掉的,平静的点头应了,但说道:“船小。”

    沈书懿一看,确实是条小船,站三四个人已经是极限。

    “陆小财主,借两块大洋如何?”他说道,一双手已经不老实的摸到了陆栖迟的袖口,果然里面掖着几块银元。

    沈书懿一手灵巧的拿了两个出来塞给上不去船的阿六。

    “告诉我娘我过几天就回家。”他说道,然后招呼陆家撑船的下人,“快走快走,饿死爷了。”

    陆栖迟默不作声的看着,撑船的回头看来,他微微点头道:“走吧。”

    沈书懿在舱盖板上坐下,细一看才发现陆栖迟今日打扮有些不同,白衣还是一样的白衣,腰间却缠了白布。

    这是丧礼的白布呀,看来这几天某家出了白事。能让陆栖迟去探望的肯定是曲云大家,这么算下来,不是沈家,不是陆家,那就只有……周家了。

    想到这沈书懿立马猜到了,应当是正值壮年的周老爷,他老爹虽然什么事都不肯告诉他,但他自己本来就是会看的,周老爷的运势也确实一直不好。

    陆栖迟垂眼正好看到沈书懿盯着自己腰间出神,说道:“你想去看看?”

    沈书懿摇头,周家和他们的关系可一直不好,这个时候他去岂不是要给人家添堵么?

    “周景臣不会又要哭鼻子了吧?”他玩笑道。

    周景臣是周家长子,和他们都是差不多年纪,小时候一起玩过,不过二人八字不合,后来就闹掰了。

    但陆栖迟和他关系还可以,周景臣便经常会当着沈书懿的面劝陆栖迟,要离他这种无耻小人远一点,免得被影响。

    陆栖迟估计也是想到了这些,说道:“他倒是很想和你打一架。”

    沈书懿一怔,叫道:“开什么玩笑,他老子去了打我做什么?”周景臣和陆栖迟这种在家长大的娃子和他可不一样,富庶人家都讲究文武双全,他们从小都是练过一点的,他遇上了岂不是要单方面挨揍?

    陆栖迟摇头,轻轻扫了他一眼。

    “他知道这事和你家是有关系的。”他说道。

    沈书懿下意识想说这事和他家怎么有关系了?但一想,这事和他家还真有关系,貌似渊源还挺深的,可惜他老爹一直不肯告诉他真相。

    “飞来横祸,殃及池鱼啊!这要真被他揍到了我得多冤枉?”他嚷嚷道,“我只知道周老爷气运衰竭,旁的和我可一点干系都没有。”

    陆栖迟不慌不忙的给了他最后一击。

    “杨左川说的,能救周老爷的只有沈家。”他说道。

    沈书懿愕然,但很快想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这话可不对。”他摇头道,“人总有一死,我和我爹又不是天神下凡,能有什么办法?”

    这一番大道理,到了陆栖迟这却只换来一个字:“嗯。”

    沈书懿郁结,陆栖迟到意思很明显了,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这个时候周景臣会听他这番话吗?若是见面了肯定二话不说就要开打,说什么都没用。

    他悲叹一声,换了个问题问道:“周太夫人怎么样了?丈夫死了儿子又死了,还受得住?”

    陆栖迟点点头又摇摇头。

    “听说这几天晕了好几次,不过没什么问题。周家一大家暂时还得靠她撑着。”他说道。

    沈书懿咂舌道:“果然福运深厚之人,必定是能活到寿终正寝的,周家若没有太夫人,现在指不定是什么样子呢。”气运这种东西也是会互相影响的,大部分都是少数服从多数,但也有个别气运强势的,可以影响周边人的命数。

    周太夫人就是个鲜明的例子,他老爹说过,周老爷能活到这个年纪多亏了太夫人渡给他的福气。

    “今天怎么你去致礼的呢?”他问道。这种事一般都是和死者地位相同的人去才显得尊敬。

    陆栖迟隐约是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我爹得了风寒。”

    沈书懿一怔,眨了眨眼睛。

    “大夫怎么说的?”陆栖迟亲娘死得早,陆老爷现在五十多岁,但身体时常不好,每次病起来陆栖迟都会格外阴郁。

    沈书懿感觉一定是天黑蒙了眼睛,陆栖迟的消沉他竟一点没发觉出来,还自顾的东扯西扯,这个朋友做的实在是不称职。

    陆栖迟心细如丝,发觉到沈书懿话里话外的那些愧疚,轻轻一笑说道:“已经无事了,我叹气不是因为这个。”

    陆栖迟平常都是很少露出笑容的,但这并没有让沈书懿放下心来,依旧不依不饶的追问:“那是为了什么?”

    话音刚落,小船却突然一晃,不知不觉间已经到陆家门口了。也就在他一转头的功夫,陆栖迟长腿迈过他坐着的舱盖板,直接走上了岸。

    “……”这是遭到无视的沈书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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