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闯入行军大营的不是个夜行人,而只是一只无足轻重的卑微蚊虫一般,漫不经心道:“永华,查清那个女子的来路了么?”

    李永华只説了有人夜闯行营,既没有説来人究竟有多少,也没有説来人是男是女,但是蒋精忠却一口叫破。

    显然那夜行人刚一出现在行营范围,就被蒋精忠发现了,并且通过对方的足音判断出来人是个女子,説不定在营帐中休息的蒋精忠发现那夜行人,要比他们这些在外面的卫士还要早上几分。

    想明白了此节,李永华心中对蒋精忠的敬畏更深了一层。

    毕恭毕敬道:“启禀千岁,夜闯大营的女子功力算不上高深,但是步伐轻功却十分的出众,这女子刚被擒下属下没有千岁的旨意,不敢随便用刑拷问,不过看那女子的身法和武功路数,属下以为应是江湖上的良门弟子。”

    蒋精忠轻轻地拍了拍手,营帐外便进来了一名手持精致茶壶的xiǎo太监。

    xiǎo太监轻手轻脚地给蒋精忠沏上了一杯香茗,蒋精忠手一抬,xiǎo太监会意也给李永华沏上了一杯。

    李永华赶忙施礼谢过。

    阵阵茶香透出,即便是不善品茶的粗人也能闻出这是难得好茶,但凡粗通茶道之辈,只需吸上一口便知道这是ding级的早前龙井。

    但李永华却知道这龙井并不是普通的早前龙井,乃是龙井寺中那唯一的一棵御用茶树,这棵茶树每年不过能产十来斤龙井茶,早前龙井更是只有寥寥数斤,一向是历朝历代进贡大内的贡品,而观茶杯中龙井茶的形态与色泽,更是其中的精品。

    只怕便是皇宫中天子的御茶也不过如此,民间一直传説东厂厂公蒋精忠权倾朝野,历来的各地贡品都要先从他的手中过上一遍。

    许多人认为这不过是一种夸大的传言,但是若有人看到了这杯中之茶,怕是要大为改观了。

    这样的极品名茶怕是当朝一品大元都难得品味,而在蒋精忠这里却用来招待一位手下,一者显现出了蒋精忠对李永华的看重,另一者未尝便没有一股上天下地唯我独尊的霸气。

    这也是为什么李永华接茶之后,惶恐施礼的原因。

    茶杯中的香茗冒着如龙的热气,显然杯中之水仍有几分沸腾之势,联想到蒋精忠随意拍手,便将茶童召来,想来那位xiǎo太监一定是寸步不离的守在帐外,而始终能让茶水保持热度,其中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自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就见蒋精忠随手将茶碗举起,薄唇轻启轻轻地吹出一道白气,那茶杯中沸腾的热气被他这么一吹,飘散的水汽竟然便平静了下来。

    吹过一口后,蒋精忠便轻轻地喝了一口香茗,而杯中的香茗却早没有了先前滚烫之势,漫不经心道:“良门弟子?”

    李永华:“没错,千岁大人,那女子被属下擒住的时候,使用的分明是良门的探云手还有踏雪步,只不过这位姑娘张两样功夫似乎练得还不到家。”

    蒋精忠笑道:“永华啊,依我看,放眼良门,能够被你称作练到家的,恐怕也只有那个被称作财神的金玉良了吧。”

    李永华急忙道:“属下失言,还请千岁责罚。”

    蒋精忠摆手道:“永华啊,你跟着我多久了。”

    李永华不知道蒋精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件事来,想了想回答道:“千岁大人,算上今天,永华跟在您身边已经有七年六个月零三天了。”

    蒋精忠微微闭目,叹道:“是啊,一转眼都过了七年了,还是你的记性好,当年的情形你还记得么?”

    李永华当然记得当时的情景,七年前,李永华的整个生命轨迹都因为那一天而发生了改变。

    少年时的李永华曾是闻名一时的少侠,更是一位刀法奇才,不过弱冠之年便打败了许多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手,可以説得上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被誉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后起之秀。

    就在李永华准备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向一些名动一方的门派帮主挑战的时候,江湖上突然散出传言,丐帮帮主施万家与东厂的一名当权的太监比武结果却输给了对方。

    自古以来,栖身苍莽之辈虽然往往生活困苦,却能随性而活为心而战,是你这些绿林英雄江湖好汉们,尤为看不起那些投身公门,甘心成为朝廷鹰犬的习武之人。

    更别提投身像是东厂这样的阉党势力,更是会被全天下英雄所鄙夷,施万家身为丐帮帮主比武却输给了一个东厂的太监,无疑是给全天下习武之人抹黑,不但丐帮声威大挫,而且还激起了许多人对东厂的敌视。

    少年李永华听到这个消息后想都没想,便拨马奔向了顺天府,单枪匹马闯入了东厂衙门。

    那时候蒋精忠还不是东厂厂公,但是因为深得当时的长督陈保陈公公的赏识,在东厂之中已经算的上举足轻重。

    李永华夜袭东厂衙门,击败了十几名当时的东厂厂卫后,终于见到了蒋精忠。

    谁都不知道当时在东厂衙门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人们唯一知道的是,那时无数英雄豪杰激于义愤,来到顺天府东厂衙门挑战蒋精忠。

    却只有李永华一个人活着从东厂衙门中走了出来,但是本来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李永华,从东厂衙门出来的时候,却是眉发皆白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

    再之后名噪一时的刀客李永华便在江湖上彻底消失了,而取而代之的是顺天府东厂衙门中,蒋精忠蒋公公手下多了一个姓李的死士。

    李永华投靠东厂之后,江湖上唾骂之人数不胜数,悲悯之人倒也有一些,而无论如何东厂的势力却一日日壮大了起来。

    李永华的思绪从七年前慢慢回到了现在,叹道:“永华当然记得,七年前永华不知天高地厚,支身来到顺天府衙门挑战千岁大人,但是见到大人之后才知道以前的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坐井观天而已,承蒙千岁大人手下留情,永华才能够留下一条性命来。”

    蒋精忠仿佛也被勾起了七年前的回忆,悠然道:“七年前,本座还没有登上如今这东厂长督的位子,和丐帮帮主施万家一战之后,江湖上前来顺天府挑战本座的浪得虚名之辈多不胜数,这些人大多死在了东厂衙门厂卫的手中。”

    説到这里蒋精忠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白皙细嫩的手上,继续道“剩下为数不多闯过厂卫拦阻的,也大多死在了本座的手下,唯一例外的便只有永华你一个,你可知道为什么么。”

    李永华当年意气风发的杀入顺天府东厂衙门,满心想的都是诛杀蒋精忠扬名四海,但是真见到了蒋精忠之后,才知道原来自己和真正高手之间的差距是如此之大,毫无还手之力的李永华原本以为定会命丧在这深不见底的东厂衙门之中。

    但是蒋精忠最后关头却没有下手杀他,反而拦下了赶到的东厂厂卫,放走了他。

    李永华失魂落魄的走出东厂衙门,直到他加入了东厂,直到成为了蒋精忠的手下,七年时间过去了,李永华的功力一年比一年深厚,但是感觉中和蒋精忠的差距非但没有缩xiǎo,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拉越大,直到现在为止,李永华依然不知道那一日蒋精忠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放走了他。

    是怜悯?还是不屑?又或者仅仅是看上了他的本事卖好收买?李永华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蒋精忠深邃的眼睛仿佛看穿了李永华的想法,又喝了一口杯中的早前龙井,悠然道:“当年我放了你,许多人都説是为了收买你,恐怕你自己心中未必也没有这样子的想法,所以你从东厂衙门出去后不久便来投靠我,一者是因为你败在了我的手下,中原武林恐怕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二者嘛你心中也认定了我看中了你,所以必定会收纳你。”

    李永华闻言惶恐道:“属下不敢!”

    蒋精忠抬起头来,目光仿佛穿透了头ding的军帐ding棚,穿越了时光,投在了七年前那个倔强的身影上,看着那人眼中那种骄傲,以及对生死的淡然。

    落寞道:“永华,那些人都错了,你也错了,我当初不杀你并不是看上了你的功夫也不是为了收买你,只不过是从七年前的你的身上,本座好像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是你的那份从骨子里透露出的傲气和对生死的淡然救了你自己。”

    “你从东厂衙门出去后不久,突然加入了东厂,表面上看去你是被本座的实力所折服,你加入东厂的这几年也始终兢兢业业为本座办事,但是本座却知道,你加入东厂最初的目的,不过就是想有一天能够杀了本座而已。”

    蒋精忠这一袭话犹如石破天惊,李永华浑身一颤,手中精致的青花瓷茶碗顿时滑落,早前龙井独有的清香一下子飘散开来。

    蒋精忠惋惜的看了一眼摔成数片的元青花茶碗,叹道:“可惜了~可惜了~”却不知他空中这这两句可惜,究竟是説折一枝价值千金的元青花瓷碗,还是那茶碗中御用的龙井香茗,又或者别的什么其他的事情……

    李永华扑倒在地,看似浑身打颤,然而实际上却是浑身的肌肉绷紧,惶恐道:“千岁大人,属下……”

    蒋精忠眼中的寒芒一闪,微笑道:“永华,先别急着否认,你应该知道本座这一生最痛恨的是什么?”

    李永华跟随了蒋精忠七年,自然是知道面前这位东厂厂公最痛恨的是什么,蒋精忠最通恨的便是手下的人对他説谎,举个曾经的例子来説:蒋精忠初当上东厂长督的时候,曾派出了三个手下去采买物品。

    第一个xiǎo太监被蒋精忠派遣去琉璃坊买一匹材质尚好的玉马,这位xiǎo太监能言善辩,那匹红玉马本来作价黄金百两,却被他巧言令色狐假虎威压价到了五十两黄金。

    xiǎo太监买下了这匹红玉马之后,自觉给蒋精忠省了不少的银子,回来报账的时候忍不住动了一diǎnxiǎo心思,将红玉马报作了五十五两,他自己贪墨了五两金子。

    只不过他的这diǎnxiǎo伎俩又如何能瞒得过蒋精忠去,没过多久这名xiǎo太监便被蒋精忠扒皮抽骨。

    第二名xiǎo太监奉命去安徽买几方尚好的徽墨,这位xiǎo太监七窍玲珑,花下了十五两金子买下了蒋精忠交待的几方徽墨。

    回来报账时,这位机灵的xiǎo太监为了讨好蒋精忠,将价值十五两金子的徽墨,説成只用了八两金子,本意是想赢得个机灵能干的印象。

    但是蒋精忠知道后,却命人将这名xiǎo太监凌迟处死,当时行刑的便是李永华这个曾经名噪江湖的少年刀客。

    第三个xiǎo太监,被蒋精忠指派去向一位江湖豪客买他的家传宝刀,这名江湖江湖豪客深恨阉党祸国殃民本不想将家传宝刀卖给蒋精忠,但是又迫于东厂的声威不敢不卖,于是漫天要价,xiǎo太监用尽了蒋精忠给他的二十两黄金,还自己垫付了二十两金子,才将宝刀从那名江湖豪客手中买走。

    回到东厂衙门后,xiǎo太监将这件事如实的禀报了蒋精忠知晓,蒋精忠非但没有责罚这名xiǎo太监,反而将这柄宝刀赐给了这名xiǎo太监。

    随后蒋精忠派出李永华杀死了那名漫天要价的江湖豪客,将从那名江湖豪客手中抢到的五十几两黄金尽数拨给了那位xiǎo太监。

    自此之后,东厂上下便没有一人再敢对厂督蒋精忠有丝毫的隐瞒。

    李永华感觉到背上的寒气,知道蒋精忠动了真怒,他这时若是説出半句否认的话,只怕就要血溅当场,当即不在言语,却依旧浑身绷紧随时准备出手。

    蒋精忠看到李永华默认了他的话,仿佛十分满意的diǎn了diǎn头,对于李永华功运全身的这些xiǎo动作反而视如不见一般,笑道:“这样就对了么,永华,你要杀本座,本座并不怪你,因为当年的你实在是太像本座年轻的时候了,若是换了本座在你当时的情况,怕是也会和你做下相同的选择。”

    听着蒋精忠透彻人心的话,李永华不寒而栗,他当初败在蒋精忠的手下,也曾心灰意懒,自觉无颜苟活更曾想到过一死了之,但是骨子里的傲气却让他忍辱负重的活了下来。

    他最初确实如同先前蒋精忠説的那般,以为蒋精忠之所以放过了他,是瞧中了他的一身武艺,也确实打算借助蒋精忠的青眼,假意投靠在东厂的旗下,暗自积攒实力勤练武艺,等到能够杀了蒋精忠的那一天一雪前耻。

    然而他在蒋精忠身边呆的时间越久,便越能体会到蒋精忠的可怕之处,渐渐的对最初的那个打算便不再那么坚定,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终此一生也无法超越蒋精忠这座高峰。

    如今想要杀死蒋精忠的心思竟然一天天变得越来越淡,要不是蒋精忠提起这件事来,他似乎都已经快淡忘了初衷。

    “千岁大人,永华当年确实如千岁大人所説那般,但是这么多年过去……”李永华刚开口解释道,就被蒋精忠挥手打断冷冷道:“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是觉得自己杀不了本座,于是干脆放弃了。”

    李永华低头不言,显然是默然了蒋精忠的这番话。

    蒋精忠眼神之中闪过一抹失望,惋惜道:“永华,本座座下高手如云,但是本座即便知道你有不轨之心却依然对你青眼有加,你可知道为什么?”

    李永华直白道:“属下不知。”他实在是不明白,蒋精忠既然当初便知道了他的图谋,为什么还要将他收入麾下。

    蒋精忠背手傲然道:“只因为你是狼,而那些人是狗,你有杀我的勇气,而他们却永远只会摇尾乞怜,但是如果狼变成了狗,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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