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浸香楼一层厅中婉转的柔歌也停息下来。

    厅中的客人也渐渐拥着姑娘步入了内室客房,大厅里只剩下一位客人意兴阑珊,意犹未尽,伴着满堂红烛,挥毫泼墨,旁边簇拥着五六位美貌的年轻姑娘拍手叫好。

    二楼雅致的套房中,外间里重伤初愈的海沧澜已沉沉睡去。内室中,袁小伊却已一觉醒来。

    暖室温香,这一觉睡得很是舒服,醒来只觉这两天周身的困乏都消解了。

    袁小伊起身来到内室妆台前,拿起发梳,梳理青丝,看着铜镜中自己娇美的容颜,淡淡轻笑,她拿起镜前芬芳的脂粉,在面颊上轻涂,又轻点绛唇,暗自欢喜。

    忽然,原本安静的楼下厅中一阵喧闹,似是桌翻酒洒,杯盏破碎,接着就是姑娘们的奔逃声。

    袁小伊一惊,赶忙起身,来到窗前,推窗向厅中望去……

    厅中一张大桌被掀翻,瓜果酒水散了一地,几位穿彩衣的年轻姑娘慌忙逃往内堂。

    掀翻的桌旁只剩一位男子独立于前。

    他面上有几分怒容,右手还握着一支笔,近前地上一副尚未画完的泼墨山水,想来是从桌上滚落,铺散在满是酒污的地上。

    袁小伊一推窗,男子的眼光慢慢从地上的画转移到楼上窗前袁小伊娇美的脸上。

    他眼中的怒色慢慢消失,望着袁小伊,眼底渐渐升起灼热的明光。

    他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寻常相貌,只是眼中流露出的锐利和固执,倒是让人看一眼就再难忘。

    这个人,袁小伊见过的,他就是白天的试武大会上,很是敷衍,最终败给岳麟生的海河派大弟子,秦影昭。

    闻声赶来的妓馆老鸨来到秦影昭近前,堆着笑脸问道:“我们姑娘是哪里伺候的不好了,惹大侠发这么大火,我一会儿好好教训她们,大侠您别生气……”

    说话间,几个杂役已收拾了满地残局。秦影昭也不看她,还是眼睛直直地望着袁小伊,缓缓对老鸨说道:“我要楼上那位姑娘陪我。”

    老鸨朝着他的眼光望去,看了一眼,一脸为难地说道:“大侠,您要哪个姑娘都可以,可楼上这位不是我们浸香楼的姑娘,是傍晚住进来的客人。”

    秦影昭听她如是说,先是脸色一沉,接着却又满脸喜色。

    不过片刻,他的脸色又转为几分凶厉的神色,他抓起老鸨的衣襟喝道:“我问你,岳家的公子,岳麟生可在你这里?”

    “这……这……”老鸨一时结结巴巴,不肯回答。

    秦影昭嘴角一撇,冷笑道:“他在哪个房间?你要是不说,现在,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

    老鸨吓得立时变了脸色,喘着大气说道:“别,别,大侠,我说,我说,他就在二楼东面第一间,头牌姑娘如烟的房里。”

    秦影昭一把将老鸨丢开,大步向通往二层的楼梯走去。

    老鸨被他一丢,撞在一旁的椅子上,疼得只觉腰骨碎裂一般,对着旁边的杂役小厮吼道:“还不快……快去岳府通报,就说岳公子有麻烦了,快去……”

    一名小厮扶老鸨起身,另一名小厮恍然大悟似的赶忙奔出门去报信……

    袁小伊看到楼下惊变,得知岳家的人也在这楼中,赶忙关了窗。

    秦影昭来到二楼东面第一间客房,一推门,门吱呀一声打开,原来没有上锁。

    他大步穿过厅堂,向内室走去。

    内室里香烟缭绕,迎门一架绘着鸳鸯的雕花屏风。屏风后的软榻上,一对年轻男女衣襟散开,如胶似漆地痴缠在一起,全然未觉有人闯了进来。

    这榻上的男子,正是岳家的大公子,岳麟生。

    秦影昭一见他,怒火立时涌上头顶,他大拳一挥,狠狠打在跟前的屏风上,立时整个屏风化为一地碎片。

    榻上两人霎时惊觉,那女子赶忙躲到被中,连头都不敢探出来。

    岳麟生强做镇定,轻理几下睡袍,赤着脚从榻上跃下,一看是秦影昭,忽变得几分轻蔑地笑道:“我当是什么人,原来不过是手下败将,居然敢到浸香楼来打扰本公子快活!”

    说话间,他已从榻上抓来了自己那把写着大字的铁扇,似乎只要这把扇子在手,就会勇力无穷,信心爆满。

    “哼,手下败将?你真以为我打不过你?”秦影昭冷笑道。

    话音未落,他已握紧拳头,一个跃步,重拳向岳麟生脸庞打来。

    岳麟生铁扇一挥,想要割断秦影昭的手腕,可惜到了近处,才发现秦影昭这一拳却是虚的,未及脸面,他就收了回去,接着左脚朝着岳麟生握紧铁扇的手,狠狠一踢,铁扇瞬时落地。

    岳麟生满脸惊慌,伸手想要去捡落地的铁扇,却被秦影昭抓了个正着,他向他前身打了两拳,岳麟生便已口吐鲜血,瘫坐在地上,再不能起来。

    周围的房客听到打斗声,赶忙从客房跑了出来,不过片刻功夫,二楼的客人差不多跑光了。

    被打斗声惊醒的海沧澜拉着袁小伊趁乱跑进客房外的走廊,两人伏在门外细听屋内的对话。

    “你……你怎么突然变厉害了?”瘫坐在地上的岳麟生不敢相信地问道。

    秦影昭冷笑道:“哈哈……岳公子,是不是这浸香楼的香气把你的头熏傻了,还……还什么我突然变厉害了?哼,你以为海河派的大弟子就真的像今天试武场上那般无用吗?你以为,凭你的花拳绣腿真的能通过初试,和我对决?”

    “岳庆馀老奸巨猾,精于算计,却摊上你这样一个儿子,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呢?”秦影昭接着说道。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不是凭实力通过初试,更不是凭实力打败你?难道,难道是我爹用银子为我买回来的名声?”岳麟生坐在地上,一脸惊愕地自言自语道。

    “不……不会的,我是凭自己的本事通过初试,打败你的,我爹和我师父说过,我的铁扇功进步很快,如今在同龄人中也算得上佼佼者。我爹和我说过,这些,都是我自己努力得来的,你休想骗我!”岳麟生摇摇头,接着自我安慰道。

    秦影昭忽然眼光中燃起怒火,他又抡起云龙拳,猛然向岳麟生面前打来。

    然而,这一拳,并没有真的落下。

    但瘫落在榻边的岳麟生却紧闭这双眼,在瑟瑟发抖。

    秦影昭冷笑。

    岳麟生睁开眼,才知道,秦影昭这一拳并没真的要打他的意思,他不过是要戏弄自己,不过是要让他知道自己到底有多没用。

    他靠在榻边,突然苦笑:“原来,我真的这么没用。哼……”

    静默半晌,岳麟生渐渐面色变得更加漠然,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没用的事实,他忽然嘴角一扬,几分轻蔑地对着秦影昭说道:“我是没用,我学习铁扇功十年,却还像如今这样窝囊,还要靠我岳家的银子给我铺路,买些虚名回来,哼……可是你呢?”

    “你又能比我好多少?你武功虽然好一些,但还不是为了钱,情愿在会场上输给我?既然只是为了钱,不自负是什么大侠,权当挣钱的交易好了,怎么拿了钱,却又这么小气,跑到浸香楼来找我出气?这和市井中不讲道理的泼妇又有什么分别?”岳麟生冷冷说道,他嘴角的血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他洁白的睡袍上,徒添了几分看透世事的冷傲。

    秦影昭猛的一记耳光打在岳麟生脸上:“我秦某人怎么也是名门高徒,你以为就你家那些臭钱就能买去我的名声吗?”

    岳麟生却不以为意,接着冷笑道:“别装作那么骄傲,白天的试武场上,我家的那些臭钱,不就买去了你的名声了吗?”

    秦影昭似乎更加愤怒,两手紧握岳麟生的衣襟将他拎着站了起来:“你还敢说!都是你那个老奸巨猾的爹设计骗我!”

    岳麟生脖颈衣襟被他紧紧勒住,有几分喘不过气,张大嘴巴,怔怔地看着他。

    秦影昭咬牙切齿,目眦欲裂:“他知道,我除了练功之外,极喜好书画,书画对于我来说,甚至比练功还要重要,所以跟你比试之前,他骗我说,只要我这次比试让你赢,他就将失传已久的宝砚‘初雨晴’给我。”

    门外偷听的海沧澜和袁小伊一听到初雨晴,心中一惊,互看了一眼,更加确定了杀死宋寻风的人,就是岳庆馀无疑。

    “擅长作画的人对‘初雨晴’没有不心动的,所以,比试的时候,我才敷衍了事,故意输给你,可是你却自以为是,一脸轻蔑,我可以不要声名,但我还有尊严,我容忍不了你那样无能的人趾高气扬地在会场上羞辱我,所以我才对你起了杀机。但我终究没有得手,终究还是让你赢了。”秦影昭接着说道。

    “可是岳庆馀却以此为由,想要赖账,既让自己的儿子得了名声,又不想失去‘初雨晴’这样的珍宝,让人把我从岳家赶了出来,还想杀人灭口,你说,他是不是太贪心了?”秦影昭眼中发出冷厉的寒光,幽幽说道。

    话说完,他又一把将岳麟生丢回地上。

    岳麟生支撑着爬起来,用手摸着自己刚刚被勒得红肿的脖子,对着秦影昭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想杀了我为自己报仇?”

    秦影昭冷笑道:“你这样没用的人,杀了你,都会侮辱了我的拳法,而且,像你这么窝囊的儿子,还是留给岳庆馀惹祸比较好。放心,我不会要你的命,不过,我也不会让你像以前一样好好活着,我要让岳庆馀心疼,我要让他看着自己没用的儿子,就算他花再多的钱,也只能给岳家丢人!”

    说话间,秦影昭猛然抬起一记狠拳向岳麟生下身打去……

    这时,忽然廊间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门外的海沧澜赶忙拉着袁小伊转过屋角,进入旁边的一间客房。

    人还未到,一把铁扇已从门中穿梭而来,银光一闪,秦影昭的狠厉的拳头已然被割下,秦影昭痛得大叫一声,推开内室的窗,一手握着断掉流血的手腕从二楼上直接翻下,顺着大街逃走了,夜色深沉,转眼便不见踪影……

    紧接着,踏入门中的正是岳麟生的师父,铁扇门门主白城春,他几步踏入内室,从地板上扶起岳麟生,关切地问道:“生儿,你没事吧,师父来迟了。”

    岳麟生刚刚吓得苍白的脸色慢慢恢复过来,但又转为满脸的忧伤默然,他也不答师父的话,在桌边坐下。

    这时,岳庆馀从门外跑了进来,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白天里他和海沧澜交手已受了内伤,此刻听说儿子出事,受了惊吓,更显苍老虚弱,他急急跑来,对着岳麟生说道:“儿啊,你吓死爹啦,没事吧,以后,以后,你可不要一个人再到这些地方来了!”

    岳麟生缓缓抬头看了岳庆馀一眼,冷冷笑道:“孩儿能够通过初试,又赢了海河派的秦影昭,不是因为我的功夫好,而是因为父亲的银子和诡计使得好,对不对?”

    岳庆馀见岳麟生这样说,先是一惊,然后一脸无奈地说道:“麟生,你不要听那些人乱说!”

    岳麟生也不再理父亲,转头看向师父白城春:“师父,徒儿这般无用,难为你了,我父亲使的这些手段,师父也是知道的,对吗?”

    白城春轻叹一口气,低头不语。

    “我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父亲你为什么要这样,如果是这样得来的虚名,孩儿宁可不要!”岳麟生对着岳庆馀吼道。

    岳庆馀忽然重重一掌拍在桌上,站了起来:“你是岳家的儿郎,容不得你不要!我这么做,不光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们岳家!”

    “我们岳家一方首富,传承百年,比沐风山庄的城主府还要金贵,唯一欠缺的,就是江湖中的声名,本想着和沐风山庄结为亲家,也可光耀门庭,我近年来为了你和慕家小姐的婚事跑断了腿,却还是没有什么结果,都是你这个不肖子,整日流连花街柳巷,武功稀疏,慕家小姐如何会看得上你!”

    “你十岁时我就把你送去铁扇门,你看看十年你都学了些什么?你怎么对得起悉心教导你的师父,怎么对得起为了你整日奔波的你爹这把老骨头,怎么对得起岳家的列祖列宗!”

    “你爷爷临终前要你好好学习功夫,将来让我岳家在江湖中也能有举足轻重的一席之地,你实在有负他的嘱托!你还敢抱怨我!”岳庆馀生气地说道。

    话说完,他早已气得满脸通红,他愤然拂袖,转身背对着岳麟生。

    岳麟生苦笑两声,趴在桌上,不再言语。

    白城春也不好搭话,只垂头立在一旁。

    过了片刻,白城春来到岳庆馀身旁,劝慰道:“岳兄不要生气了,麟生还年轻,只要如今振作起来,前途自是不可限量。其实,也怪我这做师父的,这些年没有管好他,以后我定严加管教,麟生只是贪玩了些,但资质和悟性却是我这些徒儿中最好的,以后只要改过,认真练功,出不了几年,就会比他那些师兄弟更有出息的。”

    “唉,白兄不必为这顽劣小儿开脱,这些年,也辛苦你了,要说管教无方,也是我这做父亲的责任。以后,还需白兄多费心。”岳庆馀叹口气说道。

    话说完,岳庆馀忽然转过身,对着桌上的岳麟生问道:“这……这屋里,可还有别人?”

    岳麟生抬起头,脸色忽然又变得煞白,哆哆嗦嗦地说道:“没……没人了……”

    岳庆馀最了解自己的儿子,他只需看他一眼,就知道这屋中还有没有人。

    岳庆馀对着白城春使个眼色,白城春立时明了,大步向内室走去。

    岳麟生猛然从凳上站了起来,匆忙在后面追去,边追边喊:“我都说了,真的没有人了!”

    内室榻上,锦被隆起,簌簌抖做一团。

    白城春铁扇一挥,霎时锦被上划出一道血印,被中的女子还没来及呼喊,就断了气。

    岳麟生抓住师父的大袖哭嚎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这么心狠,连个无辜的女子也不放过!”

    白城春转过头扶住岳麟生的肩膀道:“生儿,今天的事,关乎岳家和我铁扇门的声誉,这女子断不能留,你不要怪师父。日后,你就会知道,你爹和师父都是为你好。”

    这时,外室的岳庆馀大步走出房门,来到廊前,对着楼下厅中的仆从伙计说道:“你们都上来,护送少爷回府!”

    不多时,几个仆从便拖着面无表情的岳麟生下楼,上了马车,直奔岳府去了。

    岳庆馀塞给上楼来的老鸨一袋银子,冷冷说道:“把这里处理干净,管住你那帮伙计的嘴,今天的事,一个字都不能泄露出去,不然,你就像里面那位的下场。”

    老鸨看一眼内室榻上的血痕,立时脸色煞白:“岳老爷放心。今天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附近房里可还有客人?”岳庆馀问道。

    “没啦,没啦,刚才这房里一打起来,客人和姑娘都跑完了。”老鸨说道。

    岳庆馀驱走了老鸨,从房中走出,他经过旁边的客房,却忽然停下脚步,他突然伸手推开房门,踏了进来。

    躲在屋内的海沧澜猛然将袁小伊一把拉到内室侧旁的帷帐中,伸手捂住她的口鼻,凝气屏息。

    岳庆馀踏入几步,见房中不但没有人声,连呼吸的气息都感觉不到,也不再入内室,转身出门下了楼。

    待岳庆馀和白城春离开后,海沧澜和袁小伊才从客房中溜出,从二楼一跃,跳到楼下的街上,奔入茫茫夜幕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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