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冈此时却在王旁府上。

    虽然王安石去世了,但朝廷赐第并没有收回,皇帝的岳父母还住在里面,谁敢请他们离开。

    现如今,王旁正在家里整理王安石的手稿,准备编纂一部《王文正公。文集》出来,这也是如今的士大夫去世之后,他的儿孙守孝时少不了要做的一件事。

    王旁不仅仅在整理堆满了整个屋子的手稿,还想方设法到处去搜集王安石的手稿。

    不过就像大部分士大夫一样,王安石整理手稿的工,在生前就已经完成了大半,王旁只是拾遗补缺,每整理好一部分后,就分抄多份,散发至亲,看看有什么缺漏。

    韩冈今天就带着这些日子收到的抄本过来,坐下来稍叙寒温,就指着抄本问王旁,“岳父的诗词就都在这里了?”

    从王安石病重开始,王旁没清闲下来过,几个月了,人都快瘦脱了形,不过精还好。听见韩冈问,就点头,“章疏、信件、赋文还没弄好。先整理好的就只有诗词了……玉昆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韩冈指着抄本,“岳父写来的诗句,别的不说了,有一首怎么不见编入?”

    “缺了一首?”王旁疑惑问道。

    士人家里编文集,里面的诗词文章都是从家中留存的草稿中找出来的。像王安石,自己日常就有整理,不少不能入眼的就直接删去,留在底稿中的都是觉得可以传之后世也不觉丢人的佳。这里一般是不会有缺漏的。

    但如果是朝中大臣,尤其是做过知制诰的文臣,其所草拟的诏诰制敇,还有殿阁诗,御制诗的和诗,家中都无法留存草稿,还得向朝廷申请,从三馆架阁中将之检出。

    王安石去世后,王旁就向都堂上表申请过,立刻就得到了准许。从三馆中弄出了几箱子的旧文,让参与文集编纂的十几个人忙了十好几日才整理好。

    但朝廷办事,总免不了有些疏漏之处。王安石撰写过的诏诰制敇,也不一定全都在三馆中。

    王旁觉得多半是没有被三馆书吏找出来的诗文,被韩冈带来了。

    “是不是御前宴上的?”王旁问。

    韩冈摇头,“不是,是岳父写来的信里的。”

    “可能是丢了草稿。家里找到的草稿,全都整理出来了,都在里面。是写给玉昆你的,还是二姐的?应该不是集句吧?”王旁半开玩笑的问着。

    集句诗,就是将出处各异的古人诗句拼凑在一起,集成一篇,不止要合乎平仄韵脚,还讲究内容意境,以浑然天成为上。王安石是集句的高手,也编了许多,却不会跟韩冈这个从来不写诗的女婿交流。别说集句了,就是普通诗文王安石也不会写给韩冈,谁让韩冈不写诗,信上寄诗去,反而让韩冈尴尬了。

    如果是集句,水平稍逊一点的,王安石就不会整理入册,王旁也是知道这一点。

    “不是集句。”韩冈又摇头,“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有哪位古人写过?”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旁皱起眉头,只两句就已经感觉不同凡俗,怎么没被自己父亲整理起来,“没听过。是绝句?”

    “七绝。”韩冈点头,翻开带过来的抄本,从里面拿出一页字纸来,纸页中央有四句,“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这个绿字,用的尤其好。”

    “不会啊。不是随笔应酬的,怎么会不留草稿?”王旁越发的疑惑起来,这首诗水平不低……应该说是很高,就是自家父亲写了一辈子的诗,也没多少首,正常是不会遗漏的,何况自家父亲的记性,还是有名的过目不忘的,“真是奇怪了,玉昆,信带来了吗?”

    韩冈摇摇头,皱起眉,看起来很苦恼的样子,“岳父的这封信,也不知丢哪里了。正是没处找,才过来说的,不然前两天就让人把信带来了。”

    王旁狐疑的盯着韩冈,心中的疑惑就像庐山的云雾,一重紧接一重,浓得化不开,“当真是先君所拟?”

    韩冈嘿的一声,“除了岳父,还能有谁写出来?”

    王旁的眉头可以打结了。

    再多看几眼这首诗,的确是他父亲的风格,不过内容对不上啊。

    写的分明是离开江南上京,从瓜州渡过长江时的心情。可王旁有印象的几次上京,哪一次都与诗中的春风对不上号。

    最近的这一回?不说季节,这一回过江后就上了列车,有写信的时间都到京师了。

    是先帝中风后的那一次?但那可是数九寒天,天寒地冻。

    还是第二次为相的那一回?那也不是春天。

    除去这三次上京,再往前,可就是熙宁初年了,意气奋发的时候,怎么也不可能会有‘明月何时照我还’的感怀。

    继续往前追溯,那就更不可能了。这一首是晚年的风格,早些年的风格,却不是这个路数。

    王旁怎么想,都觉得每一条说得通,心里烦了,就问韩冈,“到底是什么时候给玉昆你寄的信?”连口气都变了。

    韩冈叹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记不太清楚了,年纪大了,记性也变差了。上一回见外官,怎么看怎么面熟,就是想不起人名。不小心就沉了脸,倒把人吓得直哆嗦。”

    韩冈打着哈哈,王旁就瞪着眼看他。韩冈低头喝了一口茶,然后一脸无辜的看回去。

    王旁也只能干瞪眼了。韩冈一推干净,谁能拿他有办法?

    回头再看韩冈带来的这首诗,王旁越看越确定是父亲的风格。文字朴实,炼字却精到,一个绿字当真是超凡脱俗,江南之忆无过于此,在王旁整理出来的近两千篇诗文中,都是能排在前十、甚至前三的杰。

    即使以王旁的见识,也可以就此下论断,这绝对是可以流传千古的名篇。

    如此能传之千古的诗篇,文字上又与朝堂绝无瓜葛,怎么想韩冈都没必要伪托给父亲。

    说实话,换做是自己,王旁都不觉得能忍住贪心不去冒领了。

    想到这里,感激之心油然而起,王旁站身起来,向韩冈深深一揖,“多谢玉昆。”

    见王旁不再穷究,韩冈笑了起来,同起身,回礼道,“总不能让岳父的心血之就此蒙尘。也好让后人知晓,皇宋也有不逊杜工部的圣手。”

    一听韩冈拿王安石比杜甫,王旁脸都发亮了。

    王安石推崇杜甫是有名的,曾亲自为杜甫编纂诗集。士林之中评价唐人诗文,也都是杜甫为尊。

    李白在世时,已经是名满天下,而杜甫,则是一生不遇,过世后,诗文也没有得到太高的评价。

    抑李扬杜之风,起自晚唐之时,入宋后尤甚。

    太白虽高,但他的风格却没多少人学,杜工部的诗,却是宋人趋之若鹜,评价告到无以复加,按王安石的说法,就非人之所能焉。

    在士林中,若说哪一篇诗文,有少陵之风,那就已经是很高的赞许了。若说哪一位诗人,能媲美杜子美,那更是了不得的推崇。

    虽说韩冈是有名的从不做诗文,但传说中那一首题在西太一宫壁上的小词,与王安石的两首交相辉映,还有《九域》开篇的那一首,都是第一流的杰。尤其是西太一宫题壁一篇,在士林中被誉为道尽秋思,秋思之祖,于秋思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韩冈一直都绝口否认他是两篇曲子词的者,可世间很有些人认定了韩冈他只是不想写,是打算引导世间风气,绝文华,重义理,其实本身水平和眼光肯定是第一流的。

    王旁尽管不至于把韩冈话到这等程度,但也是觉得韩冈的确是在诗文上有才华的。韩冈说王安石的诗文不让杜甫,王旁听了,自是欣喜不已。

    韩冈也不是闲得没事。只是今日清闲,就顺便把该做的事做完。

    王安石的这一首《泊船瓜洲》,因为经历有别的缘故,并没有出现,在韩冈看来实在是太可惜了,也就顺便弥补一下。

    其实王安石肯定还有许多佳消失在变动的历史中,可惜韩冈就记得这么一首了。

    还有从小背下来的陆放翁、辛稼轩的杰,等有空,悄悄命人刻在哪里的石壁上,再留下他们的名字。想到后人会穷搜史籍,去寻找那些或许不再存在于世界上的名号,倒也可发一笑。

    反正总不能像《九域》里的那一首临江仙一般,把后世的名篇都写进小说里,那样可真是没脸皮了。

    又说了几句闲话,韩冈告辞离开,王旁送了韩冈回来,王檀跟在身后,看到放在桌上的诗文,纳闷的问王旁,“姑父今天来家里,难道就是为了还这首诗?北面难道不打仗了?”

    王旁他本来还以为是为了赵世居的案子呢,毕竟在京中高层开始传了,王旁当初差点就被牵扯进去,还是韩冈和吕惠卿联手帮忙。现在要翻案,过来问一问也正常,只是没想到韩冈都没问。

    ‘或许真的是心情好吧。’王旁想。

    毕竟海军赢了一把大的,杨从先帮都堂把脸面给挣足了,章惇昨天都开了宴,韩冈心情好也正常。

    不过话不能这么对儿子说,王旁板起脸,“你姑父能来家里,自是对辽事有十足把握了。想那辽国,海军孱弱,陆上又不能破我河北河东的边防,等到北海舰队主力齐集,东可攻日本高丽,被可攻辽东辽西,就是析津府,沿着河上去,同样不在话下。大势在我皇宋,宰相自是有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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