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

    车站站台上的时钟,钟盘上的时针指着三点的位置。

    明明白白才交申时,天却已经黑得像入夜之后。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站台的水泥地面上,排水的阴沟已满溢,多出来的雨水漫过了脚面,与轨道上的积水混做了一处。

    路轨和枕木架在道砟上,用鹅卵石堆起来的道砟本有快速排水、防止轨道淹水的功能,但现在几乎成了河,完全看不见轨道的踪迹,积水一直淹到停在轨道上的列车上,没过了车轮,从敞开的车门中灌了进去。

    风雨如晦,方兴脸色亦是阴晦。

    他身上穿着油布雨衣,不过出来不过半刻钟,从内到外都湿透了。但他已经没空顾虑这种小事了。

    辽人举兵南下,朝廷立刻调动京营大军针锋相对。第一批兵马正要出发,却来了一场暴风雨,成为了第一个要应对的敌人。

    按照铁路总局一开始设计的标准,汴梁这边,随时可以出动五千精锐,带上他们所有的装备,包括火炮、车辆、牲畜,在十二个小时之内上车出发。如果不带重装备,更是能让三千兵马随时登车离京。

    但所有的前提是一切顺利。一场初夏的暴雨,让计划泡了汤。

    他阴郁的看着车厢里面。铁路总局的副职,实际上的主管,一如往日身边围着大小官员,却一个个仿佛雷惊的鹌鹑一样,不敢上前。

    一点亮光在车厢中摇摇晃晃,从远端的一头来到车门处。一人手提一盏煤油灯,趟着水从车厢出来,迎面一阵雨点,砸得他眯起了眼,等他从穿着同样款式的油布雨衣中,分辨出了方兴,一步跨上站台,“提点,下官都查看过了,地板上都是水,全淹起来了。”

    方兴闭起眼,深吸一口气,待胸中的郁闷和愤怒随着吐气而去,方睁开双眼,“也就是说,用不了了?”

    “下官方才已经让人去调抽水机了。”一名官员回话道,拿了块手巾不停地擦着额头,也不知是擦雨水还是擦冷汗。

    “没用的。雨不停,抽多少水,就能补多少。”另一人摇头,他看了看天,“有点像治平二年的那场雨了。”

    雨水哗哗的砸在头顶上,方兴的脸色又沉了两分。

    修桥铺路,少不了考察水文,尤其是过往洪水的记录。

    治平二年方兴虽不在京师,但他也听说过那场暴雨带来的洪水。一直淹到了皇城中,只是开封城内,军民死亡就超过千人。

    要是这一场暴雨也如治平二年,东京城会变成怎么样,方兴管不着,但他能肯定铁路运输是要出大乱子了。

    这边又一人提议道:“东京车站肯定不会被淹。提点,不如……”

    “添乱啊?”方兴立刻瞪了那人一眼。隔着雨幕,他的瞪视毫无意义,但阴沉沉的质问,成功的将人吓得噤若寒蝉。

    随着铁路的里程不断增长,从最早的不到三位数,到现在的突破五位数,车站的数量也随之增长。东京周围,大小站点星罗棋布,县中的客运站,工厂码头的货运站,以及专供军队的军用车站。

    方兴和总局小半个高层,再加上东京铁路局的上下官吏,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正是诸多军用车站中的一座,专门用来运送军队、武器和军中物资。

    而军用车站选取的位置,是方便军队进出和武器运送,靠近军营,人流量和货运量都不高,没办法在地势上多琢磨。

    反之,专门运送旅客货物的东京车站,为了安全起见,同时也是地位独一无二,所以地势更高,排水系统修得更好,为了保护铁路和车站,特意在外围修了泄洪的壕沟。

    可那里是天下铁路的交汇点,即使是暴雨如注,照样少不了旅人和商货,一旦数千大军出现在东京车站,打乱了客运和货运计划,还不知要捅出多大的篓子。

    把去东京车站的提议骂了回去,刚刚说暴雨仿佛治平二年的那人提议道,“能不能转去安上原?那边有马,也有车皮。”

    方兴回想了一下,问:“安上原是旁着第五将第二副将军营的吗?有那么多车马?”

    “前两日才应事调过去的。”

    方兴考虑了一阵,最后还是摇头,“太远了,距这边有十里以上吧?”

    开封外围的驻军,都会在军营附近的车站上车,汇流到编组站再进行重新编组。安上原站能算是除这里之外,最近的一个有足够车马的车站。但驻扎在开封城的这一支兵马,总不能冒着如此瓢泼大雨,赶去十里之外的小站上车。

    行伍行军,失期当斩。如今乘车北上,如果误了时间,刀子斩不到领军的将校,却可能落到铁路总局的当事者头上。

    “能不能走兴平圩?”又一人问。

    “更远!”方兴冲了一声,发道,“别老记挂着军用不军用,货运的,客运的,只要能把人送走就行,都想想,都好好想想!”

    选择范围扩大了,可接下来的提议,却都有这种那种的问题,一个都不合适。

    “开封府这么大。难道就没有一个合用的地方?!”方兴已经出离愤怒。

    “青石台呢?”一个声音怯生生的响起。看过去时,却是人群最后面的一个年轻人。

    方兴收起了怒气,皱眉想道,“记得青石台地势比这里高出一丈有余吧?”

    立刻有人回道,“可车子一时也调不过去。”

    “修车的地方会没车子?”另一人反驳,青石台附近就有一座车辆维修厂。

    东京铁路局的主官一下就急了,“那都是一等车,特等车,还有专车!”

    用专门提供给官员、豪富的车辆,去载那些赤佬?让一张张绢绸为面,棉絮为里的床榻上,睡上臭烘烘又满身跳蚤的汉子?要那些专门训练出来,服务官宦高门的干仆,转去伺候一言不合就挥拳相向的粗人?

    开什么玩笑,滑天下之大稽?

    一旦载过那些赤佬,还有几辆车能完好的拿回去再回去给官人们乘坐?还不是都得废!几十节车皮,还是等级在一等以上的豪华车型,就算只是内装换新,那也在十万贯以上,还不用提没了这些官车,官人们的出入往来怎么办?请郡的,入朝的,大包小包,拖家带口,没节上等车厢怎么行?

    东京铁路局管勾嘶声力竭,“可没二等车、三等车!”

    “我知道!”提议的反倒坚定起来,“但那件事更重要?”

    一边误了大军出征的吉期――好吧,这是扯淡――都堂一声令下,总局这边却让相公脸上无光,另一边是借用一下运送去河北的援军,正常人会选哪边根本不用多想。

    方兴抬起一只手,挡住了东京铁路局管勾官的怒斥,“床铺都不要动,贵重摆设拿出来就好。还有,别忘了餐车也要带上,保证随时有热水供应,红糖、生姜都得备好,一人一碗热姜汤。都堂特意挑选的北上的援军,决不能是病夫。如果没有医官跟着,就让滕靖之带人顶上,做得好了,回来我为他在韩相公面前请功。”

    一连串的吩咐,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方兴在铁路行业里沉浮近二十年了,地位尊崇,威望极高,他做了决定,铁路系统下面都只有应声点头的份。

    七八个人得到吩咐,跑着离开,方兴回头瞅着方才提议青石台的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在东京铁路局提点官要吃了他的眼中几步上前,行礼道,“小人何春。”

    上下一打量,是个精明能干的,方兴想。“青石台有多少节车厢?能否运马?”他又问。

    “连一号专车,随时能够出动的总共八十七节,另外有八节在场中维修。还有九节运马的棚车,平板货车也有四节,都是能立刻出动了。”年轻人如数家珍。

    宰辅们出巡,一应家当不在少数,专列的车厢中,也有能将马车都能放上去的货车车皮。

    “足够了。”方兴立刻道。

    不带重武器的援军,人数多达三千,但挤一点,还是能够住得下的。

    他点了何春的名,“你准备一下,一会儿也去青石台。上车后,你上去跟那些军汉说,这是相公们的恩典,相公们怜惜他们冒雨出征,特意调来上等车厢、特等车厢供他们使用。”

    何春兴奋莫名,重重的点头,然后同样是飞一般的离开。

    只看他轻快的脚步,就知道什么叫做春风得意。

    不快的看了他一眼,管勾问道,“提点,都堂那边呢?”

    “也得派人去,免得走错了。”

    ……………………

    “看来是不用担心了。”

    冒雨送进都堂的急报,让韩冈放下心来。

    区区三千兵马,前往河北去只是壮人心,但这个要快,耽搁了个时间,说不定虎符上的印文都要给辽人细给拓印过去了。

    之前韩冈心急如焚,现在就不用再担心了。

    一夜出兵北上,准备过程中虽有坎坷,不过还是顺利完成。

    什么是功劳,这就是。

    韩冈看着张挂起来的地图,自言自语,“金帐现在到哪儿了。还有那个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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