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总是充满意外。

    我们总是人为的为很多计划好或者没计划好的事设置先决条件。

    但当它真正发生时,我们往往会发现所预设的那些其实根本都无关紧要。

    没有人是拉普拉斯妖,也没有人能预测所有事态的发展。再久再周密的筹谋,有时候,也不得不败于一种看似不合理的偶然。

    果核历772年10月13日的清晨,乔诺伊比与斯普恩之间,再度因为乔诺伊比是否真的想帮助斯普恩恢复正常而爆发了激烈争吵。

    我们其实不必太苛责斯普恩,家里有长期卧床生活无法自理的病人的同学应该可以理解,在那种情况下,正常人类的心理往往会有两种极端的变化。

    一是极度卑微,觉得自己拖累了家人,害怕被嫌弃被抛弃的心理作用下会极端的诚惶诚恐,呈现出极大的自虐式忍耐力与不自觉讨好他人的情绪。

    这种不自觉自责自卑式的自我压抑姿态往往会得到他人更多的好感,但大家并不知道的是,这并非是一种可称为健康的心理。

    而另外一种极端,则是极度的暴躁。

    那种对命运的痛恨,对自身状况的不满以及对于正常健康的渴望的负面情绪堆积在心中会致使患者情绪不稳定,极其容易发怒。

    他们不自觉的为掩饰自己的软弱,而特别是对亲近的人会更容易呈现出非常强的攻击性倾向,包括言语和动作。

    这种发泄式的情绪,虽然往往会让人对当事者的教养修养与素质发生质疑,但其实相对于前者,心理上却更为健康。

    大部分长期被迫卧床者的心理,是游移于二者之间,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

    斯普恩的情况,其实跟除了头部外全身瘫痪,却一直意识清醒的史前患者并无区别。

    而他在这样的状态下,忍受类似于被抛弃的无人问津状况也有数百年。

    所以当再度遇上乔诺伊比之后,他不止情绪如大多数史前高位截瘫患者一样,在自卑忍耐与暴躁易怒之间转换,而且更为敏感和极端多疑。

    但不管是自卑忍耐时的哀求还是暴躁易怒时的咒骂,其实都逼迫着乔诺伊比去改变他的状况。

    无数次的争吵中乔诺伊比其实已经没有再在乎斯普恩的情绪,而跟他说明了所有真相,但事后见斯普恩沮丧绝望心软的他又总忍不住为斯普恩留下一点希望。

    乔诺伊比并没有照顾类似病患的知识储备,他并不知道,把斯普恩折磨到快疯掉的其实并不是绝望,而是他反复留给斯普恩的希望。

    这是老布朗他们都不了解的,因为他们并没有办法了解到乔诺伊比与斯普恩相处的全过程。

    为了面子自尊以及其他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乔诺伊比也不会主动去诉说这些事。

    如果是彻底的绝望,斯普恩也只能无奈的接受现实,去不抱希望的适应自己的“新”状态。

    可是时不时看见希望在自己眼前晃,另一个人反反复复允诺给你,却始终不见他去实现的情况,足以让任何人发疯。

    斯普恩已经疯了,所以他无法去体谅乔诺伊比所有的为难,不接受乔诺伊比所有的解释,心中唯一的执念就是逼迫乔诺伊比去做去实现他自己的允诺。

    乔诺伊比并不是一个精神抗压属性很好的虚无,他善良却软弱,敏感却脆弱,平和却害怕任何尖锐与激烈的情绪。

    在那个清晨他怒气冲冲的冲出房间,然后直奔登录处而去。

    灵象庄园的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这种频繁发生的画面,只是斯普恩和乔诺伊比都习惯压低声音不让人知道他们争吵的真正缘故。

    费里亚诺甚至几次询问过乔诺伊比要不要把斯普恩搬回仓库,因为他觉得斯普恩已经干扰到乔诺伊比的工作状态了。

    是乔诺伊比自己选择的拒绝,而且他也刻意压抑自己的情绪尽量不对工作造成太多干扰。

    费里亚诺很欣赏乔诺伊比,所以他在一定程度上容忍了一些影响不大的小状况。

    看见乔诺伊比怒气冲冲的出去,马上有人去告诉费里亚诺,所以费里亚诺就自动给乔诺伊比的当天算上了换休假期。

    或许应该不再顾虑乔诺伊比的情绪和意见,强行把石碾子从他的房间搬离了,费里亚诺心想。

    毕竟石碾子是灵象庄园的财产,放到乔诺伊比房间不过是类似于一种额外的福利,真要收走的话乔诺伊比也无权置喙。

    再这样下去,乔诺伊比就要到快被辞退的程度了。

    费里亚诺并不打算直接采取如此激烈的手段,他打算跟乔诺伊比谈一谈,最后一次警告他处理好自己的情绪以及和石碾子之间的关系。

    然而他并不清楚,乔诺伊比当时是怀着一种极端的自毁情绪登录出梦境系统的:

    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但你就是不相信我。那好,那我就让你看看这样做到底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他恨斯普恩,他恨斯普恩不理解他的苦心,他恨斯普恩愚蠢的偏执与自私。

    他不在乎任何会导致他和斯普恩陷入悲惨境地的结局,臆想中的种种悲惨甚至让他有畅快的报复感。

    哪怕用我自己陪葬,我也要让你知道,按你的想法去做才是对你的希望的真正断绝。

    为你的愚蠢买单去吧你这个不知感恩的蠢货,你的后悔将会是对我最美的赞歌。

    脑中喧嚣着这类的念头,乔诺伊比登出了梦境系统,走到了放着童话灵异事务处设备的柜门前。

    在旋动机械密码尝试打开柜门前他有那么片刻犹豫,但理智很快就被怒火彻底的吞噬。

    他很快试出了并不复杂的密码,按记忆中上演了千百次的鲁修按动各种按钮的顺序,他按动按钮终止了鲁修曾指给他看的斯普恩的芯片与梦境系统的连接。

    然后,他带着报复的快感拔下来芯片。

    等乔诺伊比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通过了上城区与下城区之间的直道,到达了下城区。

    他出来的太早,上城区还是一片寂静。

    紧绷着情绪应付过各种关卡的检验,走过漫长的直道。

    当他的脚步跨入下城区,眼见眼前已经开始奔忙的,各种看起来虽然干净却不掩破旧的钢铁身躯的时候,他突然茫然了。

    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之前的思绪一直集中在如何安全且不漏痕迹的盗取斯普恩的芯片这样的难题上,为斯普恩定做一副探索者机体已经是足够超前的布置了。

    接下来怎么做?他完全没有想过。

    找老布朗要个主意?他的脑袋里第一时间冒出这样的想法,随即被自己否决了。

    他知道自己犯下的是多大的过错。

    对未经允许误入上城区的虚无的惩罚都是驱逐,更何况他这样在上城区犯下盗窃罪行的虚无?

    再更何况,他盗窃的都不是人类的个人财产而已,而是归属官方童话另一事务处所有的虚无芯片。

    这种罪责,已经连对虚无颇有回护之意的宪卫局都不会对他有任何庇护吧?

    找老布朗,除了连累那位老人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他这样告诉自己,却忍不住惶恐起来。

    对自我的存在将被抹除的后知后觉的恐惧开始在他脑袋里发生,他拐进巷居的位置,找了个墙角坐了下来,忍不住再度掩面,如小狗呜咽一样的悲泣起来。

    只是并不是在梦境系统中,钢铁的探索者机体以及他并无仿生面容的钢铁面颊,哭不出泪水。

    来来往往的虚无冷冷的目光扫过他,却步履不停的经过,冷漠而麻木。

    大家都在为自己的生计奔忙,哪里有空理一个看起来机体状况良好的无聊虚无奢侈的情绪?

    然而终于还是有虚无理他的,他脑中程式混乱的不知道悲泣了多久,却听到一个粗鲁的声音呵斥道:

    “哭什么哭?还能动就去给自己找生计,有手有脚有能源的在这里碍眼。”

    蠢货,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是因为挣不到让自己活下去的那点能源而悲哀么?乔诺伊比在心中愤怒的反击,却并没有力气说出来。

    他依旧将脸掩在双手的手掌中,蜷缩在墙角屈膝而坐。

    “你理他干吗?有那时间不如自己赶紧去挣一份能源。”

    “哈,我实在是见不得这些能源充足的废物无事呻吟,我跟你说我前不久都能源耗尽了,幸亏遇上黑斗篷天使了……”

    声音逐渐远去,接下来是对自己幸运的庆幸以及因为那一点点小帮助而熬过了困境的吹嘘。

    黑斗篷天使?那是……雅可可吧?

    茫然的思绪被某个自己了解的秘闻词汇抓住了注意。

    因为并没有刻意隐瞒的必要,像老布朗、乔诺伊比以及经常去维修充能老店的熟客,是都清楚雅可可做的事情的。

    毕竟都有遇见过她拎着小型充能炉出去,听到都市传闻后也经过询问得到过确切的答复。

    只是马鲁达达与响虎他们,都告诉他们不要声张,所以这也成为他们心头一份知道某种秘辛底细的优越,没想到在这里又听到了。

    维修充能老店,思绪散发着,从这个词汇他又想起自己定做的那台探索者机体,要让斯普恩后悔,总归是要让他有思考的能力吧?

    给他配设上探索者机体,让他跟自己一起面对这无法挽回的局面,他恨恨的想到,于是爬起身,踉踉跄跄的朝维修充能老店而去。

    他当然清楚按正常的进度,那台定做的探索者机体不可能已经做好了,但他也想不到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别的事情可做。

    也许可以在那里买一台废旧机体,他如此想着,却一路走一路勉强自己恢复平静。

    在陌生者面前无所谓,但马上要见到以往认识的虚无了,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狼狈和不堪的样子,这似乎是一种毫无道理的惯性与虚荣。

    店门开着,马鲁达达却并不在,乔诺伊比熟门熟路的直奔维修间而去。

    “哟,来了啊?”打招呼的是嘉博特,他和奥斯耐法索还有金蹲作一堆折腾着什么。

    奥斯耐法索和金抬头看了看他又低下头继续忙碌了,把接待的任务全权交给了嘉博特。

    “你那台机体,因为有几样重要的配件还没送来,所以暂时还没法儿开工。”

    不等他开口询问,嘉博特主动搓着双手站起来跟他说,憨厚的脸上透着点不好意思:

    “早就定下来了,可供货那边说最近有点问题,这个你去任何一家问都是一样没货的。”

    响虎他们可以不介意,他可不想得罪客人导致熟客流失,嘉博特对维修充能老店还是很有归属感的。

    在他看来这事儿上项胡马鲁达达有点不讲究,这拖人家也的确太久了。

    哦,那能先给我台旧机体先用这么?乔诺伊比想这么说来着,但话说出口了却变了:“嗯,没事儿我不急。项胡和马鲁达达呢怎么没见?”

    按说起来,这种局面下他已经可以肆无忌惮了。

    但不想让人用奇怪的眼光打量,不想让人发现他不对,不想做别人看来他平时绝对不会做的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伪装什么或者说维持着什么。

    总觉得那样做了,会觉得有巨大的羞耻感啊,他问不出来。

    “哦,项胡和雅可可要去为老板他们打探商路,这两天就出发。所以这会儿应该在后面收拾东西呢。要我去叫他们一声么?”

    老板指的是老鬼,项胡是响虎在稻香城城邦对外的公开称呼。

    对嘉博特他们的解释,响虎和雅可可外出的理由一直是为老鬼他们打探商路收集商业情报。

    这是其他与主商队分开行动的各种游离人员最常见的行动目的。

    “哦?他履带摩托弄好了?”乔诺伊比顺口问道,他记得上次试车的时候响虎说过还有几个地方效果不好,要做些修改的。

    “早改好了,您上次跟他们一起试车还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啊。”嘉博特答道。

    等等,摩托?乔诺伊比突然想到命运的另外一种展开可能。

    或许,他不用在稻香城城邦里坐以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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